說是為了賞月風雅,其實是為了防刺客——比如說我和江年,還有我們的同伴。
聽月臺矗立在夜空中,遠遠看去,好似浮在空中的樓宇宮闕。唯有一條吊橋可相連,出入口有精兵日夜守衛,可保溫祈玉安全無虞。
對溫祈玉來說,聽月臺是最安全的居所。
對畏高的我來說,則是絕不可能逃脫的監牢。
他打算得很好。
玉石砌成露臺上,幾個香嬌玉嫩的侍女環在身側服侍,溫祈玉笑瞇瞇地倚著高榻,悠閑品茶。
「小賊,你看本王這地方如何?」
從過吊橋的時候開始,我的腿便已經軟了,向下看一眼都暈,腳不沾地被拖過來。
我應該低頭的。
可我一想到難民棚里那些饑民,再看看溫祈玉這副驕奢淫逸的嘴臉,就沒忍住氣。
「勞民脂民膏筑成,還住了個酒囊飯袋,惡心!」
溫祈玉倒也不生氣,笑意盈盈點了點頭。
「嘖,有點脾氣。」
他懶懶揮手:「丟下去。」
我驀然清醒!
「等一下……我錯了!」
這下溫祈玉沒再上當,果斷把我丟下去了。
「啊——」
我的慘叫徹響夜空。
4
我沒死。
溫祈玉這個狗賊是知道怎麼折磨人的。
他先讓人給我綁上繩子,才從聽月臺丟下去,拉上來還能再丟一次,如此反復。
暈過去了,就潑醒了再繼續。
死也不給個痛快。
幾次之后,我徹底蔫了,耷拉著臉求饒。
溫祈玉笑得跟狐貍似的。
「本王還是酒囊飯袋嗎?」
我有氣無力地擠出一個討好的笑臉:「燕王英明神武。」
「大聲點。」
「燕王英明神武!」
「再大聲點!」
「燕王英明神武!」
「唔,如此甚好,便喊個五百遍吧。小蝶,你在這數著,本王該歇息了。
」
溫祈玉慵懶起身,在簇擁下回了寢殿。
我氣鼓鼓地在原地繼續喊:「燕王英明神武!」跟侍女小蝶大眼瞪小眼。
5
昏頭昏腦地也不知道喊了多久,我終于被丟到雜物堆關著了。
幾天沒吃東西,饒是我這般扛餓,也已經餓脫了力,嗓子更是干得像塞了一把沙子。
夜寒冷峭,被潑濕的頭發和衣服牢牢貼在身上,冷得我無處可躲。
我緩緩爬到墻角,緊抱著雙膝取暖。
窗外明月高懸,月光從窗格傾瀉下來,鋪陳一地。
……聽月臺上看到的月亮,跟我和江年在草棚子里看的,也沒什麼不一樣嘛。
我的鼻子突然有些酸。
也不知道江年和葉云若,現在怎麼樣了。
他明明說過,會一直陪著我,保護我。
他明明說過……要娶我。
我憤憤轉過身,將腦袋埋進手臂,不再看月亮。
江年果然還是那麼不靠譜!
江年大騙子!
6
我是五歲那年被江年撿到的。
涼州城是邊塞荒涼之地,加之土地貧瘠,作物難活,平民過得很艱難,若逢到災年,更是難民成堆。
京都犯了事的官員,也常常合族被流放來勞苦役,修城墻。
到了這里,人命就不值錢了,烈日鞭打之下,一茬一茬地倒,留下不少遺孤。
我不知道我爹娘是誰,大概也是其中之一吧。
據江年說,他發現我時,我正發著高燒,奄奄一息。他把我背到難民棚里照料,竟也慢慢養活了。
醒了以后,我已經不記得自己姓甚名誰。
只看到一個小少年,正小心翼翼地給我喂水。一張清秀的臉湊得極近,看見我醒了,立即綻出一個開心的笑容,眸中似有光。
那就是我最初的記憶。
這世上,我第一眼看見的人,是江年。
于是,那個披著朝陽笑容燦爛的少年,從此便種在了我心里。
他還給我取了名字,阿黎。
7
小時候的江年其實很不靠譜。
他帶著我去人家地里挖地瓜,結果被主人家養的狗追了幾里地;
見到紅彤彤的桑果子,他高興地采給我吃,結果吃完后,我上吐下瀉了好幾天;
難民棚擁擠吵鬧,我總是睡不好,江年就給我搭了個漂亮的小木棚。結果當天半夜就被風吹塌了,江年被砸醒,我則直接被砸暈。
第二天,江年頂著左腦袋的包,一臉歉疚地給我揉右腦袋的包。
正常點的時候,他會帶著我撿柴火賣給城里的人家,給小少爺們尋些漂亮蛐蛐。
每日所得不過一個干餅子,或幾個銅板,能將肚子填個半飽已是極幸運。
但每當善人布施的日子,江年總能憑著一張討喜的笑臉,討得一碗米粥。
這時候,他便高高興興地捧給我,看著我喝下去,眼睛像星星一樣亮。
我分給他,他不肯要,還鄭重道:
「我聽人說,小姑娘要嬌養。阿黎是小姑娘,就該多喝些米粥。」
后來,我想一想就忍不住偷笑。
小孤兒江年咽著口水說,他要嬌養小小孤兒阿黎呢。
有米粥喝的夜晚,我總是睡得很滿足。
但大部分時候,我們都是餓著肚子睡覺的。
于是江年就給我念童謠,哄著我忘記饑餓。
他輕拍著我的背,看著棚頂漏下的月光,聲音溫和:
「大月亮,二月亮,哥哥起來學篾匠。
嫂嫂起來打鞋底,婆婆起來蒸糯谷。
糯谷蒸得噴噴香,打起鑼鼓接幺娘。
娃娃娃娃你莫哭,明日給你蒸糯谷。
太平年,安寧世,家家無饑饉,戶戶食糯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