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那些城墻邊服苦役的犯人,江年也會偷偷送上一壺水。
江年說,有些犯人并不壞,只是在波云詭譎的朝堂里落了難,流放至此。其中不乏能人異士,會指點我們識字習武,講述朝堂暗流,兵法地理。
江年很聰明,一學就會,一點就通。
有些犯人甚至一時忘了自己的處境,嘆著「命世之才,命世之才啊」,戴著鐐銬的手捋著胡子,激動地要將江年收作弟子。
我聽著也很得意。
我就知道,江年最聰明了!
不過……我也知道,江年成不了命世之才。
他太心軟了。
人一心軟,便有了背負。
本來若是只管自己,我們長大些后就能衣食無憂。
可江年放不下涼州城那些朝不保夕的百姓。
我們一直過得貧寒,也是因為掙來的錢都接濟給了流民。
江年總撓著頭,為難地跟我道歉。
「阿黎,那窗子咱們下個月再修吧,最近又征了稅,有幾戶一點糧都沒剩下,我不能看他們餓死……晚上被子都給你蓋!應該不會冷的……」
「阿黎,破筐子我給你補好了,還能將就一個月,新的……咱們下個月再買。北街遭流匪搶了,我得給他們送點御寒的衣物去……」
「阿黎,那個……糖餅下個月領了銀錢再吃好不好?張大娘的病再不抓藥就……唉……」
可下個月,就不是我的生辰了。
況且,下月復下月,一年復一年。
直到現在,我也只能知道梁家鋪子里的糖餅,烤得外殼焦黃,撒了芝麻,聞起來噴香。
卻始終不知道,咬上一口是什麼滋味。
涼州城的貧苦百姓實在太多了,每天都人在命懸一線地掙扎,哪件事,都比一個小女孩想吃糖餅重要得多。
可是沒關系。
只要是和江年在一起,阿黎不吃糖餅也沒關系。
只要,能和江年在一起。
16
日子本可以這樣勉強維持下去。
可突然一道圣旨,將溫祈玉這個災星派了下來。
從此酷吏橫行,苛稅林立。
溫祈玉不顧百姓死活,也不管自己能否長久治下,諸多行徑,大有活一日算一日的瘋狂。
破廟里,城腳下,處處是哀鴻遍野,餓殍枕藉。
當江年眼睜睜看著一條條人命在眼前逝去卻無力拯救時,那個被稱以「命世之才」的少年,最終成了賊。
闖銀庫,盜官糧,散布給災民。
我們從此東躲西藏,流離失所,卻也有越來越多的人加入我們。
北羌強盜擾境掠奪,權貴人家皆有精兵護衛,唯有平民由其屠戮。
江年帶著人迂回作戰,一次次巧妙地以弱勝強,護得百姓安寧。
漸漸地,他成了民間的少年英雄。
江年無甚野心,不愿操戈流血,只期圖百姓平安飽暖。
而溫祈玉,只管自己享樂無憂,江年替他震懾了北羌流匪,他樂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他們就這樣,維持著微妙的平衡。
可如今,江年搶了溫祈玉的未婚妻,溫祈玉定不會再姑息。
睡慣了茅屋草棚,第一次躺在柔軟的大床上,我卻輾轉反側,不能入睡。
江年逃不逃得過?會不會受傷?
葉云若會不會反悔,不想跟他浪跡天涯了啊?
江年啊江年,這次你可闖大禍了。
……你該怎麼辦啊?
17
那天之后,溫祈玉沒再審我江年的去向,只是常常看似不經意地,問起我和江年的過往。
我怕有詐,別不小心泄露什麼緊要信息,只揀些瑣碎小事敷衍他。
可我發現,溫祈玉每一次都聽得很認真。
更讓我驚奇的是,往日最讓我害怕的露臺,居然都圍上了高高的護欄。
盡管煞風景,但安全感十足。
不僅如此,溫祈玉還將珠釵首飾,錦衣華服,珍饈美饌流水似的送給我。
我看得眼花繚亂的時候,他就在一旁悄悄觀察著我的反應,期期艾艾地問:「喜歡嗎?比江年送你的如何?」
我若說喜歡,他便再藏不住嘴角的笑意。
得知我的名字是江年取的,溫祈玉一臉不屑,皺著眉嘀咕:
「連名字都取得這麼寒磣,連個姓氏都沒有,阿黎阿黎……跟阿貓阿狗有什麼區別。」
我氣得默念了幾十遍「不生氣」才忍住沒罵他。
他不再叫我小賊,也不愿叫江年取的名字,改叫「小傻子」。
語氣溫柔,莫名有幾分寵溺的意味。
種種異狀,讓我毛骨悚然。
溫祈玉莫非是看上我了?
晚間我攬鏡自照,百思不得其解。
被困這些時日,我的面皮是養白了些,顯出眉是眉,眼是眼,連耳垂上那一點朱砂痣,都被襯得越發嫣紅了。
但……斷不至于有此魅力啊。
況且溫祈玉但凡多照照鏡子,哪里還能瞧得上別人。
正想著,窗戶傳來異響,我剛警覺地坐起身,一個身影便覆了下來。
我一膝頂上那人的肋間,他吃痛悶哼一聲,手上動作卻沒停,利落地扣著我的腕制住了我。
我被他摟入懷中,溫熱的吐息落在我耳邊,嗓音帶著醉意,低沉威脅:「別動,再掙扎……就不只是抱著了。」
我立時僵住了。
是溫祈玉。
他醉得不輕,面頰和手掌都是滾燙的,還在絮絮說些什麼,恍若囈語,我仔細聽了幾遍才聽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