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我管不著,但在這涼州城,大半慘景都是你的苛稅惡吏造成的。」
我從齒縫字字擠出:「你教我,怎可能會喜歡你?」
溫祈玉仿佛第一次聽說平民疾苦,神色莫辨,半晌沒反應過來。
良久,他才突然道:
「……是我的錯。」
「我不知道,竟是這樣的……」
長久的沉默后,他又道:「可是阿黎,我來涼州城時年紀尚小,當時有個七品文官自請匡助,涼州城一切事務,皆由他一手把控,我真的……一概不知。」
「阿黎應該也知道他,何典薄,去年冬,他被你們的人當街刺殺。」
何典薄?我記憶里,確有此事。
我半信半疑問:「那個禿頂胖老頭?」
溫祈玉點頭:「正是。」
……說起來,溫祈玉不大出門,一應事務確實都是何典薄經手的,我們都只當他是聽溫祈玉之命行事。
可溫祈玉當時只有十四歲……
難道……他真的只是被蒙在鼓里?
溫祈玉蹙眉:「如今想來,何典薄在皇城熬了大半生還是個七品,想必是見我年少天真好掌控,才自請來涼州當土皇帝。」
他面有深深愧色,「我也有錯,錯在輕信他人,錯在過去不懂百姓疾苦……可涼州城沉疴舊疾,非我來才有,又豈是我一時能扭轉的?」
我狐疑道:「涼州內務難改,那北羌外族呢?為何放任他們搶掠百姓?」
「阿黎,我說是封地涼州,其實不過是被發配來的,北羌是個小族,也就能騷擾涼州,威脅不了大啟,我那個父皇,又怎會給我配給軍隊駐守城防?」
溫祈玉勾唇自嘲。
「涼州和我,都是他不要的東西,由著我們自生自滅罷了。」
「阿黎,我娘親去世得早,其余人人都恨不得我趕緊死,從沒人教過我,你陪著我,幫幫我好不好?」
我警惕地審視著他。
燭光下,溫祈玉眼眸像易碎的琉璃,期期望著我。
他竟不是罪魁禍首。
不知為何,我竟松了口氣,還有一絲慶幸。
「好,若你真心愿意改變這涼州城,我陪著你。」
25
那個雨夜剖心之后,溫祈玉當真勤勉起來,學起了如何體恤民情,體察民生。
常常到了深夜,他還在伏案看卷宗。
他蹙眉翻著一條條之前頒布的法令,在上面勾畫批注。
「阿黎,我想過了,放糧不是根治之法,我有法子可令他們自食其力,溫飽無虞。」
他將卷宗攤開,一處處指給我看,跟我講述他的籌劃,笑意盎然。
「我做得可好?」
看著一條條讓利于民生的決策,我有些不敢置信。
「你真的……愿意實施這些?」
「阿黎,你信我。」
暖色的燭光落在溫祈玉的臉側,勾勒出工筆難描的線條,他的眼神溫柔而篤定。
我突然覺得,溫祈玉不干壞事的話,確實還挺好看的。
26
這一年是涼州城的吉年。
初春,溫祈玉派人去往外郡,采買最適宜涼州氣候的糧食種子,分發給百姓,再令教諭親自講授耕種之法。
四月青黃不接,溫祈玉令眾人用涼州特有的紅柳編織花樣,再差人運往富饒之地售賣,換得米糧布匹,平穩度過時艱。
六月,北羌水荒,又企圖來涼州城搶掠,江年帶人正面回擊,沒讓異族進犯分毫,極大地鼓舞了城中百姓。
到了九月,糧食豐收,穰穰滿家,百姓歡欣雀躍,慶祝三日之久。
我與溫祈玉并立于城墻上,俯瞰了這盛景。
風過,腳下的碎砂被風卷向空中。
我有一瞬瑟縮。
溫祈玉側身將我護了護,嗓音低沉安撫:「阿黎安心,有我。」
他衣襟上有幾許淡雅的梅香。不知何時,我已經習慣了這種味道,每每嗅到,就想起溫祈玉燈下寧靜專注的模樣。
心中安穩不少。
百姓如野草,只需一點點陽光雨露便能茁壯生長。在這樣的環境下,涼州城已經復蘇了生機,街市也熙攘熱鬧了起來,孩童的歡笑乘著風飛到我耳邊。
「太平年,安寧世,家家無饑饉,戶戶食糯谷……」
「歌謠里唱的,原來是這樣的。」
多少個夜晚,我聽著江年念這首童謠,一齊幻想著這樣的畫面。
如今終于成真。
可我和江年已不能如當初約定那般,買一大堆糖餅吃個飽,當作慶祝。
自那夜決裂之后,我與他就再也沒有見過面。
倒是葉云若托人給我帶過信。
「人生苦短,若拘于一時執念,為此割舍故人,實在可惜。如阿黎姑娘愿意,一切可恢復如初,不必心存芥蒂。」
江年是個榆木腦袋,還得是葉云若,聰慧剔透,什麼都看出來了。
聽說江年和葉云若的孩子出生了,是個男孩,健康可愛,取名江承平。
挺好的,就這樣吧。
遙遙祝福,便好。
27
在王府的大部分時日,我都隨著溫祈玉在書房,他處理城中事務時,我會向他補充一些細節,都是些非親身體驗不能知道的疏漏。
今日事務不多,我懶懶合上卷宗,抬頭就看到溫祈玉支頤專注地望著我。
「……我臉上有墨?」
溫祈玉垂眸輕笑。
「我只是覺得,這樣的畫面,當真像做夢一般,真怕不小心就碎了,要好好記著。」
他這樣直白,我倒有些不自在,低頭將筆滾來滾去。
「有什麼好擔心的,若是你早些,早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