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劍下去,溫祈玉霍然抬頭,恍若不覺得痛,只是扶著我的肩,像是溺水的人企圖抓到一根浮木,急急解釋:
「阿黎,你若知道我是怎樣茍活下來的,便會明白我的苦衷,我不能……」
回應他的,是我的第三劍。
溫祈玉握住我拿劍的手,目光從心口懸著的利刃移到我沒有表情的臉上,直勾勾看著我,探尋著我眼底的情緒。
他眼中最后一絲期冀熄滅。
他卸去了手上的力氣,任由短劍刺入心口。
溫祈玉倒在石階上,薄唇溢出鮮血,自嘲地笑。
「本來想像他一樣,受你偏愛,被你堅定選擇……」
「怎麼就變成了跟你一樣的傻瓜了呢……」
恍若釋然般,他閉上眼睛。
像過去給我暖手時那樣,抓著我的手,再一次深深按向心口。
短劍沒入心臟。
溫祈玉聲如囈語,低不可聞。
「像你一樣,也好,也好……」
跌落在地的風燈燭火舔舐上了燈籠骨架,一簇明亮火苗轉瞬燃燒后,徹底歸于寂滅。
無邊黑暗里的最后一縷火。
滅了。
38
平遙十四年,時和歲稔,國泰民安。
江承平被阿川找回來后,就被我認作親生子,養在身邊。
大啟皇朝那邊收到的消息,是燕王溫祈玉突發急病薨逝,只留下王妃和幼子。
涼州上下卻在暗傳,那個孩子,是那位江將軍的血脈。
不管是哪一種,都不重要了。
江承平身上既有江年的勇氣正直,也有葉云若的細膩堅韌,將涼州城治理得無人不贊,周圍幾座城的百姓都紛紛攜帶家資涌入涼州,使得江承平的治理范圍越擴越大。
與此同時,腐朽的大啟皇朝搖搖欲墜,攬權納賄愈演愈烈,已是民不聊生。
平遙十七年,少年城主韜光養晦已久,其父江年是百姓間口口相傳的救世英雄,其子一呼百應,以星火燎原之勢,摧枯拉朽。
舊王朝轟然傾覆,天下自此清明。
39
露往霜來,歲月蹉跎,今昔已不知過了多少年歲,江承平也早已立后,誕下一兒一女,我兩鬢也已生了白發。
小女兒清元剛滿三歲,正是調皮的年紀,拉著我陪她上亭臺看紅尾雀兒。
極目遠眺,朱紅的宮墻森嚴,蒼穹碧藍如洗,渺無邊際。
太高了,我有些頭暈,瞇著眼睛就往旁邊扶了一扶。
落了空。
我怔怔看著自己停在虛空里蒼老的手。
攤開,合攏。
觸摸不到絲毫熟悉的痕跡。
我一度有些恍惚。
回過神來,清元正在旁哼唱一首歌謠,稚嫩的嗓音無憂無慮。
「大月亮,二月亮,哥哥起來學篾匠。
嫂嫂起來打鞋底,婆婆起來蒸糯谷。
糯谷蒸得噴噴香,打起鑼鼓接幺娘。
娃娃娃娃你莫哭,明日給你蒸糯谷。
太平年,安寧世,家家無饑饉,戶戶食糯谷……」
她應該永遠都不會知道,這首歌謠是在絕望里唱出來的吧?
我斂目。
如此,便好。
何有它求。
(正文完)
【溫祈玉番外】
她叫薛盈珞。
在我晦暗的生命里,她是罅隙里漏下一絲光的種子。
從我記事起就不停有人告訴我,我娘親身份低賤,污了皇家清譽。
于是我們搬進冷宮,破床爛絮,下人對我們也冷眼嘲笑,踩低作踐。
他們說,這樣都便宜我們了。
我不在意,至少我還和娘親在一起。
我們努力讓自己在這宮中更不起眼一點,希望被遺忘在這冷宮角落,只要母子在一起,平平靜靜過日子就好。
元宵宮宴,父皇要與臣民同樂,召了重臣們攜家眷共賞煙火,也難得地召了我。
我在角落冷眼看著他們的熱鬧,七皇子看我礙眼,潑了我一身酒,良妃責問是誰放我出來的,叫我滾回冷宮,還要罰我娘親。
在回去的長廊上,我遇見了她,薛盈珞。
她生得玉雪可愛,穿得花團錦簇,一看就是被精心呵護著的,就連耳垂的小痣,都像個漂亮的妝點。
她的眼眸清澈無邪,「咦,你怎麼淋濕了?」
我沒搭理她,冷漠地繞過去。
她熱情地跟在后面:「我叫薛盈珞,你叫什麼名字?我怎麼沒見過你……你等等,我有手帕,我給你擦擦……」
我那時孤僻,厭惡旁人靠近,抬手便打掉了她的手帕。
她一下就愣住了,透亮的眸子里有些茫然。
她身后幾個表兄趕了過來,見此場景,指著我便發難:
「十四皇子欺負我妹妹算什麼本事?」
「他也算皇子?給盈珞提鞋都不配。」
「跟他娘一個德性,這小模樣,當小倌倒是塊好料子。」
「誰知道是不是已經當了小倌呢,不然怎麼活下來的,哈哈。」
「我可聽說趙丞相對十四皇子……」
「真是跟他娘一樣下賤……」
「……」
都是半大的孩子,從大人那偷聽來的話,說起來口無遮攔,最是惡毒傷人。
就當我想著該怎麼挖掉他們的眼珠子時,薛盈珞生氣了。
「我看他好得很!他又安靜,又好看,他只是不喜歡我罷了,又有什麼錯!」
模樣是振振有詞,可終究是被捧在手心沒受過委屈的小姑娘,尾音帶了些哭腔。
她那些表兄立即圍了上去安慰討好她。
……她哭了啊。
我立在一旁,有些無措。
剛想道歉,她卻被聞聲趕來的母親抱起來,一群人簇擁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