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活潑的綠意一下安靜下來。
她老是呆呆地坐在漆黑的房間里,一言不發。
我安慰她,「日后疤痕會越來越淡……」
綠意笑著點點頭,人還是蔫蔫地。
螢兒說,綠意的心結不是容貌,也不是銀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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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綠意講了幾天故事,逗她開心。
綠意還是一副游離塵世的模樣。
「我給你講個夢吧。」我對她說。
她歪著頭,乖巧地注視著我。
「我曾夢到千年之后,女子亦可出閣入相……」
我回憶著我記憶深處的故鄉,越講越興奮。
「有一偉人說,女子也可頂半邊天,他說男女平等,他鼓勵女子讀書,鼓勵女子走出家門,出閣入相,他立法約束男子只可娶一妻,哪怕是上位者也不例外……」
綠意輕輕地問我,「皇帝呢?」
我湊到她耳邊,「也一樣,在我的夢里,沒有皇帝,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綠意咯咯地笑,「你的夢好奇怪,莫不是天堂吧,免費讀書,人人都可去學堂,還有那保護婦孺的衙門……」
我也笑了,原來我的故鄉是天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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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綠意央著我繼續講那個夢,我絞盡腦汁,講了許多偉人的故事,講了他們如何艱險打敗敵人,治國……
綠意聽得津津有味,可她覺得不夠。
我沒轍了,問她想聽什麼。
她說,「你夢里那學堂什麼樣的?先生是怎麼上課的?」
我回憶起我的學生時代,「在夢里,我是在南方,書院的房子都有六七層樓高,每棟房子之間有一個長長的回廊,傍晚夕陽灑在廊上,最為好看,像畫兒一樣……」
「書院里還有一橢圓形的,嗯,跑道,那是學生上體……鍛煉的地方……」
「還有膳堂,學生有好多,每次午膳,我們都得賽跑,去晚了就得排老長的隊。
」
綠意問,「有多長?像買如意齋糕點的隊一樣長嗎?」
我對比一下,點點頭,「有時候去晚了,比那還長。」
「那膳堂肯定很好吃吧。」綠意一臉向往。
我點點頭,咽了咽口水,「我再也沒吃過夢里那味道了……」
綠意撐著下巴,直勾勾地盯著我,害怕錯過我的每一個動作。
我放得越來越開,聲情并茂,手舞足蹈,把所有能想起的都講了一遍……
講完后,我口干舌燥。
綠意輕輕地說,「真好。」
我摸了摸她的頭,「我的夢里那學堂有專門教廚藝的,還有專門的繡活學校……」
「你的繡活那麼好,夫子一定喜歡你,不,說不定你才是夫子。」
綠意的臉籠罩在黑暗中,她問我,「青樓女子也可當夫子嗎?」
我告訴她,「我的夢里沒有青樓,沒有人可以逼我們賣身,親人也不行,若是賣兒賣女,他們會坐牢,那保護婦孺的衙門會護著那些女孩兒,送她們去上學……」
「若在我的夢里,你和花魁姐姐都能當夫子,教人繡活,成為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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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意似乎恢復了,她開始同我們說笑。
只是偶爾,望著她的夸張的笑聲,我還是一陣心驚。
我同螢兒和紅菱,日夜守著,怕她想不開。
可我們防不住一個求死的人。
她趁夜里姐姐們接客,支開了紅菱,帶著一籃子酒,一把火燒了那衙役的家。
無人傷亡,只是那衙役的女兒跑出來時被綠意劃傷了臉,深可見骨。
她大笑著站在原地,被官府押入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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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衙門里,她認罪,被宣判后,她大嚷著,「我沒有撒謊,是她偷了我的繡品,是他們撒謊……」
說完,她一頭撞死在衙門里。
綠意曾說,她娘告訴過她,衙門里面有青天大老爺,會為被冤枉的人申冤,老百姓都會相信公堂上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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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綠意死了,死在了春天,綠意盎然的季節。
「我想下輩子,堂堂正正地當個人活著……」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話。
我的綠意走了,那個護著我的如同姐姐一般的女孩走了……
徒留我,抱著滿箱子的故鄉回憶,不知講給誰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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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尸房里,綠意的身軀被一塊白布蓋著,我背起她,好輕,我將她背回皎月樓。
綠意還這麼年輕。
她活潑開朗,是樓里的開心果,她繡活很好,繡的魚栩栩如生……
她說,她在攢錢,以后買個大房子把她娘的靈位請進去,她說要和我們一起住在自己的院子里,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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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就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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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受不這個世界了。
只因我們是青樓女子,只因我們是螻蟻,所有人都可高高在上地踩在我們的脊骨上,每一個樓外的人,都可以隨意欺辱我們。
只因,我們不是「正經人」。
可我們只想活著啊,誰又給過我們選擇。
過往所學的一切,文章、真理、方程式……
它們一起亂糟糟地在我的腦中翻滾,匯聚成憤怒的吶喊,涌上我的喉頭,想要沖破時空,沖破禁錮……
卻又被拉住,封建禮教的束縛纏繞在我們身邊,不見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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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鴇在后院等我們,她的妝都哭花了。
我和綠意是樓里年紀最小的,紅菱說老鴇是把我們當成了半個女兒,雖然我沒看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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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我給綠意守靈。
老鴇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來了,她醉醺醺地,將一兩銀子放在綠意的棺槨里。
她突然又哭又笑,「我曾經對你們說,對男人動情是我們的死劫,綠意記住了,她抄寫下來,貼在房里,日日告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