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然間,我回到了及笄那年,娘親房前的青梅正小。
那個邋遢的李珣跪在我面前。
我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哪里來的叫花子!」
「真惡心,我寧死也不要他。」
7
世人感慨李相的發妻短命,沒命去享夫君騰達。
而李相當真專情,為亡妻素服起靈還鄉,終身不入京,連女皇下聘都回絕了。
為此女皇與他生了嫌隙,但是明眼人看得出,女皇明里暗里給了李珣不少臺階下。
只是一折折鵝黃箋子寄到新埠,都如石沉大海,沒有回信。
「女皇只等咱們的敷粉少相追妻火葬場呢。」茶樓里是這麼說的。
除了皇宮里那點秘辛,京城沒有什麼新鮮事。
最多不過是忠義將軍打了勝仗,接了女皇的聘書,準備回京慶功。
既是慶功宴,又是喜宴。
忠義將軍自請回了新埠告慰雙親。
屆時新埠釀出的梅嬌也剛出窖,一壇壇碼上貨船,等著貢上。
慶功那一日是夏至,皇宮不慎走了水,歌舞場燒成一片瓦礫。
連那位女皇也未能幸免,在龍椅上燒成了焦尸。
他們說女皇當真是天命之女,那火勢才起就下了瓢潑大雨。
救火的太監說,下了雨,殿外又有不少太平缸,本可以滅的。
可不知是誰,將那一壇壇新埠來的烈酒澆滿了宮殿。
李珣番外:
溪月那壇酒釀得不好。
回新埠舊宅掘開時,已經壞了。
侍從欲勸,我擺了擺手。
壞了的酒辛辣,一口喝下去嗆得眼淚都出來了。
烏衣巷的鄰里都知道沈家壞了事,搬的搬,走的走,如今這處已經荒廢了。
我坐在門檻的青石磚上,從日升到日落,想了很久很久。
從我們初遇到相憎,再到后來悔不當初。
我和溪月的第一次相遇,不是很體面。
被人摁住打的時候,我想的不是君子六藝,而是先把饅頭咽下去。
溫良恭儉讓,都是那些吃飽了肚子的人拿來騙人的。
逃荒時,我爹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磨破了嘴皮子,也沒人肯聽他那些道理。
而我娘忍辱含垢,委身賊人,才為我換來果腹的一點糧食。
她將那封信為我縫在衣服里,叮囑我一定要去新埠找沈家。
我被打得滿頭是血的時候,仰頭看見她一身月白襦裙,黃澄澄的金項圈,如果沒有手上的那個紅燒肘子的話,儼然一個月宮仙子。
我先是驚艷于她的樣貌,再饞她手上那個紅燒肘子。
我的肚子叫得震天響,她很詫異地看著我,似乎不明白怎麼會有人這麼狼狽。
「小叫花子。」
她是這麼叫我的。
學堂里的同窗們最是淘氣,挑最傷人的話說。
很長一段時間,自己都很介懷這個稱呼。
其實想想,溪月說得沒錯,若是她衣衫襤褸在我面前,我也不吝一句小要飯的。
從科考舞弊案那次后,我也聽見了溪月說的那個聲音。
它告訴我,沈家衰敗之時,便是我乘風而起之日。
得知終身無法入科場時,我只有一個念頭,若能讓我成為人上人,我愿用一切去換。
溪月說得對,我被功名權勢迷了眼。
「可是沈溪月怎麼辦?」
「你將是載入史冊的千古一相,不管你如何虐待她,哪怕另娶他人,她都會原諒你的。」
我貪戀楚曜玉給我的榮華富貴,萬人之上炙熱的權柄。
又放不下沈溪月的溫柔小意,滿心滿眼愛戀地喊我一聲夫君。
第一次我那樣待她,她當真如那個聲音所說的,原諒了我。
可第二次我踐踏她時,她眼中只有冰冷的恨意,袖中藏了碎瓷片劃破了我的手臂。
看著我手臂汩汩流出的血,她快意地笑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她不肯原諒我。
但是我已在萬人之上,我想要的還有得不到的嗎?
得不到了。
她病了,我為她請來名醫,昂貴的藥流水一樣送來。
可是大夫搖搖頭,再名貴的藥也救不了她衰敗下去的身子。
她喜歡漂亮的衣衫首飾,我請來織造局為她晝夜不歇地裁衣。
那些裙子華麗得哪怕天上的仙娥也會側目,可她只是很同情地看了我一眼。
那個眼神又將我打回我們初遇那日。
她還是那個富貴不識人間疾苦的大小姐,我是個落魄的小叫花子。
為什麼我明明無所不有,在她面前卻還像一無所有。
我大約明白了,可能因為她似從前那般不愛笑了。
我想了很多討好她的方法。
我請了雜耍班子,她卻覺得吵鬧。
我將烏衣巷做肘子的師傅請來京城。
可她的身子已經虛弱得除了藥,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了。
后來我想到了那個會作揖的小貓。
說什麼做人情是騙她的,是花了四千金在市場上買的。
她眼里當真有了一點光彩,很小心地摸了摸它的絨毛。
燭光下,我看著她的臉,見她喜歡,我心里是高興的。
可第二天,我就聽著她將貓送給了打雜的丫鬟。
毫無留戀。
那個丫頭送她的護身符她都記掛著。
可明明從前,我送她的東西她都寶貝得很。
那一夜我送她的藥酒,藥用光了,瓶子也舍不得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