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錢的粗陶瓶,就放在她黃梨木的妝臺上,跟那一堆雕花漆器格格不入。
她會在春日折一朵野花插瓶,若是問起來,只紅著臉說覺得瓶子有趣。
從前十文錢猜燈謎,十中十時,她抱著燈謎換來的兔子燈,嬌笑著仰頭看著我:
「溪月就知道,夫君最是厲害。」
如今她卻不肯對我笑了。
明明,從前還不是這樣的……
四千金的貓兒,怎麼會比不過一文錢的陶瓶,十文錢的兔子燈呢。
我不明白。
但是在我心底,有一個巨大的不安在慢慢發酵。
……那個聲音是不是騙了我。
……溪月是不是再也不會原諒我了。
「北荒來了巫醫,他們能治好你臉上的傷,想必連你的病都能好起來……」
「咱們從前住的那條烏衣巷的陳記肘子又開了……」
「釀一壇梅嬌,你記不記得……」
我小心翼翼地去拉她的手,她卻避我如蛇蝎。
黃昏時分,房內的藥香還未散。
賀喜的賓客卻已經散了。
鵝黃箋,玉笏板,紫蟒袍靜靜擺在床榻上。
從前除夕,我為她家的酒樓寫對聯,溪月在詩書上不通,但是只握著我的手為我搓暖,夸我信筆寫就的那一幅極好。
「哪里好?」
她先是支支吾吾,忽然又如慣會溜須拍馬的奸臣一般狡黠道:
「阿珣寫的,自然字字都是好的。」
封侯拜相,位極人臣的那一日是盛夏,酷暑令人目眩。
怎麼會不及她為我研墨的那個冬日,明明朔風吹得墨都晦澀,卻從心底都是暖的。
在她病后無數個日夜,我提起曾經的年少時光。
我以為能喚起她的留戀,殊不知只令她生厭。
「李珣,不要再提過去了,我至今最后悔的事,就是遇見你。」
「要我原諒你,除非你去死。」
她是這麼說的。
我去拉她的手。
這次她睡著了,沒有躲開。
新婚夜時,她也是這樣任我抱著,像貓兒一樣在依偎我懷里,很小聲地說:
「對不起呀阿珣,我也是第一次愛人。」
「如果我哪里不好,你要告訴我,不要生我的氣呀。」
她現在就在我懷里,怎麼徹底把我丟下了。
我握著她的手,泣不成聲。
我的這出戲唱完了。
原來唱的不是新登科,是黃粱夢。
這些年功名利祿,恍然大夢一場。
夢醒了,我要帶溪月回家,去和她道歉。
顧影番外:
我第一次看見大小姐,她俯身打量著我。
因為我偷了她的釵子,又偏偏賣到了她家的當鋪。
她沒將我送官,反而讓她父親給了我一個差事。
我并不知道她有何深意。
她卻叉著腰,像極了一個刁蠻的大小姐:
「笨死了,偷的還是最便宜的素銀釵,我頭上哪個不比這值錢?怎麼會有這麼笨的賊。」
我父親死在沙場,家中只有一個年邁多病的祖母與我相依為命。
我在碼頭賣力氣為人搬貨,卻一文錢工錢都沒要到。
那一日祖母的藥沒了,耽誤不起,我才偷了她的簪子。
「要打要殺隨你,但是別報官……」
我認命了,可我怕祖母蒙羞。
「你這人真有趣,我打你殺你做甚?」
她人小小一只,坐在太師椅上,倒有幾分她父親的模樣。
「把人給我帶上來!」
那個拖欠我工錢的工頭就跪在我旁邊,不住地磕頭。
「把他的錢還給他,做生意講一個誠字,沈家容不得你了。
」
她父親給我尋了個差事,祖母的藥也有著落了。
后來祖母去世了,她發現了我的身手,將我引薦給了她父親。
她不要我賣身,是我將那身契強塞到她手中。
「那……以后你就是沈家的人了。」她詫異道,「活契不過比死契少一半的錢,你是不是還借了什麼外債,這麼缺錢?」
她不知道,我是心甘情愿跟著她的。
大小姐是個很善良的人。
她冬日賴床起不來,卻聽父親說是去給窮人施粥,便掙扎著起床。
「爹爹說我阿娘就是一個很好的人,我不能讓她失望。」
大小姐總有各種各樣奇怪的想法。
「顧影,你說月亮一個人在天上,會不會孤單。」
「顧影,月亮上的兔子是公的還是母的?」
「顧影,真笨!」
她爹知道我父親的事情,燒了身契,告訴她我父親是大英雄,不許她捉弄我。
我陪在她身邊不過半年,后來大小姐的父親要出遠門,我要護他周全,就不能跟著她了。
她抱著我的腿不肯松手,她哭得很厲害,以為我們要把她丟下。
「你要答應我,不會丟下我,你會跟爹爹一起回來。」
「顧影答應大小姐。」我蹲下身子,為她把眼淚擦干,「不會丟下大小姐,永遠不會。」
后來聚少離多,等屋外的青梅結了又落,她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
她收斂了大小姐脾氣,性子穩重了許多,也不會拉著我哭鼻子了。
今年冬日是她及笄的日子,我偷偷拿出攢了許久的銀子為她打了一支發簪。
那是一支金桂流蘇簪,一朵朵小巧的金桂串在蒼綠的玉葉間,和她常戴的瓔珞金項圈很是相襯。
她會將它插在鬢邊,走起路來發出細碎的聲響,然后她回過頭嗔怪我:
「顧影!走得真慢呀!」
我偷偷笑了一下,將那支簪子握在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