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現在你要怎麼查?」局長問我,「連城鋼廠關系著多少家庭的身家性命,他們已經處于一個『憂患』的狀態,任何一點風吹草動就會讓他們變成脫韁的野馬,現在不會有人在乎誰死了,誰冤了,他們只會在乎自己能不能活下去。」
「但是,還原事情真相,維護真理正義,將犯罪分子繩之以法,這不是我們做警察的基本職責嗎?」我拼命地搖著頭,「你讓我怎麼眼睜睜地看著有人含冤而死,而還能在結案單上簽字,那跟讓我拿著刀捅人有什麼區別?」
「維護公共治安,才是我們警察的基本職責。」局長重喝一聲,讓我心中不由一震,他指著我罵道,「如果你連這個都不知道,那你就不配當警察。」
他說得那般言辭鑿鑿,讓我感覺腦子都短路了。
我明明白白地知道他說得不對,卻找不到一句反駁的話。
但我的手沒有短路,我終于理解到了畢誠志說的「神使鬼差」,我直接把我的警員證拍在了局長的面前,然后一氣呵成地脫掉了自己的警服。
我不配當警察。
我不知道什麼叫作維護公共治安。
「曹斌……」局長被我的行為氣得臉紅脖子粗的,瞧著我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我卻朝著他笑,「不管我是不是警察,我一定會查出真相,這世上可以存在冤魂,但在我曹斌負責的案子里,絕無可能。」
9
我以為自己很正義。
可第二天,我就被我媽拽著去警局給局長賠罪。
她將我推到局長的面前,一面伸手打我一面哭啼啼地說:「這孩子太年輕了,不知輕重,您再給他一次機會吧。
」
「他大姐大姐夫早就下崗了,兩口子從早忙到晚,都掙不到幾個飯錢,一家子老的小的,天天等米下炊。」
「他嫂子剛給家里添了個小的,他哥是泥瓦匠,起早貪黑,可修房子的人太少了,掙不了幾個嚼頭。」
「我跟他爸都老了,干不動了。」
「家里除了幾間平房,啥也沒有了。」
「他還沒結婚,剛給說了個姑娘,這時候他要是丟了工作,那可怎麼辦?」
她推搡著我說:「快認錯,快道歉,快給你們領導賠罪,說你錯了。」
全警局的人就這麼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們,見我一直都沒有動作,我媽狠狠地給了我一個大耳光,「你能不能懂點事兒,你能不能有點責任感,你知不知道,一大家子都靠著你那點工資填補家用,你知不知道,你要是沒有工作,連老婆都娶不上。」
后來,她直接給局長跪下了。
一屋子的警察愣是不能把她一個年過半百的弱女子扶起來,只有我的低頭、我的妥協、我的認錯才可以。
我彎腰說:「局長,我錯了。」
我跪在我媽面前說:「媽,我錯了。」
我重重地往地上磕個頭說:「對不起,我錯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但我讓頭發都白了的老母親這樣放下臉面來求人,我想我一定是做錯了,不管是怎麼回事兒,總之我錯了。
最后,局長決定調我去管理檔案。
薪資降了一級,但好歹收入穩定,旱澇保收。
某一天,我看到了那個案子的資料,結案單上,已經簽名了,是小陳簽的。
他滿臉愧疚地朝我說:「哥,對不起,我們得先活下去,然后才能當警察。
」
10
我美好的年華,我滿懷壯志的青春。
雖然被生活壓彎了腰,可我的內心深處依舊是不服的。
我憋著一股子氣,渴望某一天我能如彈簧一樣地反彈。
我等著,盼著。
終于,北京那邊回信了。
我急切地展開信紙,希望那一張薄薄的紙可以給我一個答案。
可上面寫著:很遺憾!因時間太久,精液中提取不到 DNA,無法進行 DNA 比對。
那一刻,我徹底垮了。
我認命了。
我把那個案子所有的資料都整理好,封面上寫上「連城鋼廠裸女案」,然后放在相應的位置,再也沒有翻閱過。
我開始安心地做個檔案管理員,聽從父母的吩咐,娶妻生子,每月拿著那點微薄的收入,與所有成年的男人一樣,養家糊口。
那幾年是連城最難的日子。
鋼廠沒了,除了鋼廠的員工沒有了工作,還有很多靠著鋼廠維生的人也失去了收入。
連城成群的年輕男女背井離鄉,謀求生路。
數之不盡的孩子成了留守兒童,原本可以安享老年的老人們,也只能在風吹日曬中繼續工作。
我在檔案室里,看到最多的案子就是搶劫偷盜。
那些半大的孩子們,由于沒有父母的陪伴,缺乏家庭教育,無形之中走上了歧途。
有一些還是慣犯。
抓進來,教育教育,放出去,又抓進來,再教育,又放出去。
我好奇他們一年大過一年,怎麼就不能好好做點事兒。后來,我才發現,這也是一份工作。
有些警察為了做業績,調教了這麼一群小伙子,讓他們像上班一樣地小偷小摸,不但不會坐牢,還有工資拿。
于是,小陳變成了陳隊,后續變成了陳局。
而我,永遠都是檔案管理員。
在單位,存在感接近透明。
在家,會被老婆罵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