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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太爺爺享了二十年福,受了半輩子苦。建國后,開始清算,從我祖爺爺到我祖爺爺的七八房姨太太,再到我太爺爺的兄弟姐妹,給殺得一個不剩。到了我太爺爺這兒,槍口冒著煙,都頂上后腦勺了,縣文工隊領導點了個煙袋兒說道:「要不是爺們兒,我們這一隊人馬早就完蛋了,哪來今天的太平盛世?」
原來,抗戰那幾年,我祖爺爺在自家大炕上,陪日本人喝酒聊天吹牛逼,我太爺爺卻偷偷給抗聯運送物資,什麼煙酒糖茶長槍短炮手榴彈,沒有不送的。要說有沒有風險,那自然是大忌了,不過日本人都認識沈家不務正業的三少爺,也沒把他怎麼滴。
由此,我太爺爺給沈家留下了一條血脈。
這命雖說是保下來了,可這個罪沒少受。家產抄的干干凈凈不說,連住的地方都沒有,最后還是領導發話,指示生產隊,把村頭沂河邊的土坯房給了爺倆。那房子原本是我們家長工給我們家看漁的,七個窟窿八個眼。當年,長工也就例行公事的過來瞅瞅,誰都不在哪兒過夜。爺倆沒辦法,扯著屁簾兒到了屋里。這房子,夏天還行,四面透風,涼快的很,就是蚊子多點。可到了冬天,可就完蛋嘍。這爺倆,別說棉被,就連件棉襖都沒一件,太冷的時候,我爺爺和我太爺爺只能相互摟著取暖。倆老爺們抱一塊,雖然是父子,我爺爺還是覺得臊得慌。可實在是沒有辦法,不摟著扛不住。我爺爺每每說起那幾年,總是感嘆——也不知道當時怎麼活下來的。
鬼棺這個事兒呢,就發生在沂河邊上,要不然怎麼叫《沂河鬼棺》呢?我爺爺說,這沂河不是好河,兇得很。每年發水都要死人。
沂河源頭是沂源縣,就在泰山腳下。有傳說,這泰山下面壓著的就是陰曹地府。要是沒泰山壓著,那陰曹地府里的鬼怪早就禍害人間來了。還說,奈何橋下就是忘川河,忘川河盡頭就是沂河的出水口。但傳說畢竟是傳說,當不得真。
沂河自古是泗水支流,黃河奪淮河、泗水入海,又成了黃河的支流。明萬歷年間,新開運河航道形成,又成了運河的支流,改往南流,直墜駱馬湖。建國后一九五一年挖了新沂河,引流駱馬湖水,東流進黃海。之后沂河泛濫,又在邳蒼交界處設立分洪道。分洪道挖成,沂河泛濫情況得到了改善。但也僅是改善,之后又爆發了兩次大洪水,沂河兩岸老百姓苦不堪言。所以一九六三年,再次對沂河進行了治理。
一九六三年治理的沂河段,是郯城馬頭鎮到邳縣港上鎮這一段。這一段的沂河水,已經從山東的群山之中奔涌出來,進入了寬廣的平原。這一段的沂河水,既寬又深,而且多沼澤,也是怪事最多的一段。每次發水,河水中總能看到三四米長的大鯉魚,十多米長的大蟒蛇,如小船一般的大王八。另外,各種死去的尸首更是不計其數。還有什麼,不長腦袋的擺渡人,水面上奔跑的小孩兒,岸邊排長隊的燈火等等,實在詭異的很。
現在科技發達,修橋鋪路扒河都有大型機械,那時候可什麼都沒有,靠的就是勞動力。
那時候扒河也叫上河工,當天返回的叫小河工,在工地吃住的叫大河工。沂河治理是大工程,大家伙都得在工地上吃住,所以沒有小河工這一說。河工組成部分,每個生產隊的壯勞力,再加上知青和黑五類。
那時候我太爺爺都四十多了,也沒干過重活,早些年還抽鴉片,身子骨弱得很,上河工出不了大力,就在河底清淤泥。我爺爺才二十出頭,性格生冷,沒腦子有力氣,就從河底往上拉車。這里說明一下,從河底拉車運淤泥,必須是兩個人,一前一后。后面的人掌握車把推,前面的人在前面用繩子拉。推車的還好,掌握住方向就行了,拉車的呢,所有的力氣都在他身上,是個累人的活兒。一天下來,再強壯的勞力,都受不了。我爺爺告訴我,海平就是累死的。逞能,別人一天拉三十車,他偏要拉五十車,河工活干完了,人也累的不行了,到家沒幾天,就死了。
你想,從河底到岸上幾十米,坡陡路滑,泥濘難行,就連徒步走上來都很費勁,更不用說拽著一輛裝滿了淤泥的平板車。每個人都肩背著一根繩低頭彎腰奮力朝前跑——只能跑不能走,走沒有那個沖力,上不來坡。一個壯小伙,皮膚被太陽曬的黝黑,身上斜掛著一根粗帶子,一溜小跑,一口氣把整車泥土拉到岸上。傾了土,拽著車返回河底,不能歇,河底裝車的等著吶。就這樣,反反復復的跑,那滋味,沒參加過大河工的人是無法想像的。
我爺爺說,累是累了點,每次上河工,他們爺倆都很高興。
之所以高興,說了都辛酸。爺倆是黑五類,口糧不夠,公社又不給兩人出工的機會,掙不到工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