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師直截了當，說：「我當事人有精神病，不用負刑事責任，他的命很金貴，沒法賠給你女兒。」

段國柱呼吸一下就粗重起來，說：「你什麼意思，我女兒的命就不是命嗎？」

律師揚了揚頭，說：「是命，但你們的命賤。」

段國柱揮拳就要打過去，被工友拉住：「老段，老段，你冷靜點，你還得給閨女辦后事呢，你把他打了，自己還得進去，閨女肯定不愿意見你這樣啊。」

段國柱喘著粗氣，漸漸不掙扎了，他瞪著趙家的律師，說：「你滾吧，我不要你的臭錢，我相信法律，那畜生就是瘋了，我也要親眼看他被關進精神病院里！」

律師露出一個嘲諷的笑，說：「段國柱，人要往前看，你好自為之。」

段國柱想罵他兩句，可律師走得飛快，寶馬發動得也快，一眨眼就不見了。

工友嘆了口氣，說：「老段，人家有句話沒錯，咱們的命跟草一樣，就是賤啊。」

段國柱攥緊了拳，卻不知該往哪里揮。

等我過來的時候，段國柱的工友已經走了，我悶了口酒，說：「老段，我對不住你。」

沒想到段國柱還反過來安慰我，他拍拍我的肩，說：「我信法律，法律肯定是有道理的，能讓這畜生在精神病院里待一輩子，也不錯了。」

這麼多受害人家屬里，老段是我見過的最樸實的一個。

正如他這十幾年來每天五六點上班，爬上高高的腳手架，聽著地面上的指令，用心捆扎、焊接，把這些高樓大廈的結構嚴絲合縫地固定下來。

我穿著一身警服，難道不是用來保護老段這種人的嗎？

但我什麼都做不了。

三天之后，法院宣判，決定對趙某進行強制醫療。

段國柱跟我都坐在庭下，見到趙耀祖被宣判送去強制醫療時，他臉上又流出兩行淚來，他沒擦也沒管，仿佛已經對淚水麻木了。

段國柱閉上雙眼，說：「好啊，法律能給他制裁就好啊。」

老段背負著喪女之痛，最終還是決定尊重法律。他只有一個請求，就是想親眼看著趙耀祖被精神病院關起來。

我望著他那雙眼，沒忍住，把精神病院地址告訴了他。

那天西風陣陣，馬路上車如流水，我押著趙耀祖到了病院門口。

段國柱就在門口外的大樹邊，他雙眼一眨不眨盯著趙耀祖，趙耀祖也一下車就見到了他。

見到段國柱的一瞬間，趙耀祖猛地打了個哆嗦，他嗓子里擠出幾聲短促的笑，沉默了一路的他忽然對我們開口了。

他說：「李警官，你是不是說只要見到我踏出病院大門，你就一定抓我？」

我說：「你記得就好。」

趙耀祖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他又笑著看向不遠處的段國柱，說：「你呢，你也以為我會一輩子待在這破地方嗎？」

段國柱頭上的青筋一下就凸了出來。

趙耀祖哈哈大笑道：「刑事訴訟法第三百零六條，對于已不具有人身危險性，不需要繼續強制醫療的，應當及時提出解除意見。」

「沒聽懂？沒聽懂老子明白告訴你們，幾個月，最多幾年，老子遵紀守法就能出去！我出去就是守法公民，李警官，你還得保護我呢。」

「李警官，你好好保護我的話，我說不定還能好好保護一下你女兒哦！」

我聽得太陽穴突突直跳，正要給這畜生一拳，就發現眼前掠過一道黑影。

段國柱不知何時走到趙耀祖身前來，人還是那副老實巴交的樣子，低著頭，聳著肩，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面貌。

趙耀祖還在笑，罵他廢物，說：「你女兒死前都在喊你，你怎麼今天才敢來啊？」

話音未落，趙耀祖忽然就感到臉上一疼，接著整個世界都混沌起來。

段國柱一巴掌甩到他臉上，多年鋼筋工的手勁宣泄開壓抑多日的悲憤，這一巴掌把趙耀祖牙都扇飛了，扇得他眼前一黑，直接倒在地上。

我知道按照規定，應該趕緊攔住段國柱。

可趙耀祖這小畜生的那句「好好保護你女兒」讓我定住了腳步，我不僅沒去攔他，還上前作勢要攔，實則擋住了幾個同事的去路。

這樣就只有兩位同事拉住了段國柱的雙手，他們說：「老段，老段，為了這麼個畜生你不值，得！」

段國柱抬起頭來，他眼底已經沒有半滴淚痕了，目眥欲裂，眼眶里滲出來的都是血！

「你出來啊，你出來啊孫子，我草你媽，我草你媽！」

段國柱一聲大吼，鼻子里的呼吸像是荒野的風，他老實巴交的性情下是野獸般的身軀，吼聲跟猛獸一樣遠遠傳開。他頂著我兩個同事硬生生往前走了兩步，逼近倒地的趙耀祖，右腿擺出一個巨大的弧度，狠狠一腳踢在趙耀祖胯下。

于是野獸的吼聲之下，又響起凄厲的哭喊。

我站在西風里，感到久違的熱血滾燙。

當你已經一無所有，你所信任的東西也不能給你一個公道的時候，你還能怎麼辦？

4

那天場面一度非常混亂，有人去扶趙耀祖，有人去叫醫生，有人去把段國柱按在地上。

趁著混亂里人人六神無主，我去接手控制段國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