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小叔年紀差不多的他很高興,要給我安排住處。
我擺擺手,說就到山上住我奶奶家吧,方便處理事情。
他更高興了,小叔死了這件麻煩事有人處理再好不過了,當即就領著我走小路上山。
我寥寥的印象里,奶奶和小叔一直住在寨子后面的山窩窩里,與世隔絕。
而據村長回憶,他們搬到山上去的時間遠比我出生時間早。
據說,奶奶剛從日本人那里回來的時候,爺爺羅二海還想和她好好過日子。
當作什麼也沒發生。
可沒承想,幾個月后,奶奶逐漸隆起的肚子讓她跟過日本人的事實遮蓋不住了。
窩囊著把小叔養到八歲,爺爺再也忍受不了旁人的冷嘲熱諷,把母子二人趕出了家門。
他們跑到山上相依為命,一住就是幾十年。
爬了 半個小時后,終于到了家門,是一處石頭搭成的小房子。
這是我第一次到他們家里來。
奶奶正在門檻上坐著,對著我們來的方向,但眼神很空。
她身形矮小,即便裹著厚厚的深藍棉服,看著仍然像個沒塞滿糯米的癟粽子。
要不是白中帶一點灰的頭發扎眼,來人第一眼準會把她認成一個小學生。
聽爺爺講過,奶奶跟日本人走之前,是村寨里少有的大個子女人。
回來的時候,卻短了一截,他估摸著是因為和小鬼子折騰得太狠了。
現在她垂垂老矣,更是再縮水兩圈。
村長拿手在奶奶眼前使勁晃:「哎哎,韋嬸子,你大孫子回來了,你兒子有人給埋了。」
可她跟沒聽見沒看見似的,目光仍然空洞。
眼像兩口枯井,臉是一片龜裂的旱地。
而牙掉光了的嘴,一直抿緊。
4
我繞過他們進了屋,在側面小房間里一張殘破的小木床上看到了死去的小叔。
不知道是山上冷還是屋里背陰冷,盡管床旁邊的地上生著火盆,我還是不停打著寒戰。
沒敢湊近看,但遠遠望著,他和我之前見到過的判若兩人。
兩個月前,爸爸跟我說過小叔得了食道癌。
我見過肺癌腸癌膀胱癌等等癌癥去世的人。
但沒想到,食道癌死得恐怖多了。
一個男人,只剩一副骨頭架子,居然比九十歲的奶奶還瘦,頭發比她更白。
估計癌細胞侵蝕食道讓他很久沒有進過食了。
活活餓死的。
我還記得,大概七八年前他的模樣,跟爸爸挺像的,兩個人都像奶奶。
春節回寨子里過年時,他跑下山逮到一個機會,在拐角里叫住我。
表情怯懦,但開口就讓人摸不著頭腦:
「我想雇你,雇你得多少錢呢?」
「啊?啥意思?雇我,是要干啥?」
他不理我的疑問,自顧自地說:
「你在日本上過學是嗎?你會說日本話嗎?什麼時候還去日本嗎?去的話能不能幫我找找我那個日本的親爹?我想見見他,要是他還活著的話。」
那時候他雖然瘦削,面色黝黑,胡子拉碴,還瞎著一只眼睛,但明顯是個健康的老年人。
我不是很理解他的請求,半截身子都埋到土里了,還想著到日本認祖歸宗嗎?
這麼多年過去,那日本人大概率是死了,說不準當年戰敗就已經死在中國了。
就算僥幸沒死,也能找到,他又會把這個素未謀面的中國兒子當回事嗎?
「應該找不到,你見他做什麼?」
「給我娘報仇。」小叔咽了咽口水,冒出一句,「要是他還沒死的話,我要殺了他。」
我一怔,原來是想雇我殺人,但更加不懂了。
不是奶奶自己要跟著那個日本軍官的嗎?何來報仇之說?
但沒來得及細問,爺爺喚我的聲音就把小叔嚇跑了。
他們關系很差,小叔對爺爺很怕。
可惜現在我想問也沒有機會了。
他想報的仇,看來只能帶到地下去了。
要是按照爸 爸的意思多給他燒點紙錢的話,地府里,他說不準能多雇幾對牛頭馬面把他親爹使勁折磨。
我倚在門上正思量著如何遵照爸爸的囑咐,給小叔辦一場好一點的葬禮。
角落里突然響起一聲叫喊,嗓音冰冷蒼老,嚇我一跳。
我這才注意到屋里還有別人,把頭探進去一看,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啊——鬼啊!」
一個身穿棕色獸皮像野獸,長著白色鬼臉畫滿鬼符的東西,在房間角落里左右搖擺。
村長聞聲趕來,把我扶起來安慰道:「別怕別怕,是人。」
「那長得跟鬼一樣?」
「那是儺戲的面具,能趕鬼驅邪,告慰亡靈。」
「你請的?」
「不是,他自己非要來的。」
「誰?」
「楊師公,寨子里最有名的巫儺了,有他在,保準向陽走得順順當當。」
我重新看過去,楊師公沒停下,當我們不存在,繼續跳。
5
我拉著村長退到院子里,問他當地的喪事怎麼辦最體面。
奶奶還在門檻上坐著。
「想辦得風光,物品就得用柳州的杉木棺材,欽州的真絲壽衣壽被。流程上,那肯定是連擺三天流水席,能來的鄉親全來,出殯當天不僅唱儺戲,還得請蘆笙隊跳蘆笙舞,跳完唱完,拉到最遠的山里埋了,能多遠就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