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了他不要我了嗎?你把他賣了把他丟了把他殺了,跟我們過不行嗎?
「你從最一開始就不該把他生下來!你為 什麼要生他啊?」
可奶奶沒回答,痛哭著帶向陽搬到了山上,也沒回頭。
從此爸爸身邊安靜了許多,笑他的人少了很多。
他努力地學習,不停地鉆營,到了縣城,到了南寧,到了武漢,又到了北京。
掛掉來自北京的電話,我心里百感交集,這個家里還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
扭頭發現奶奶正盯著我的諾基亞手機看,她癟癟的嘴唇翕動,終于說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話:「你爹,怎麼沒回來。」
「他不方便。」我不想告訴剛失去小兒子的她大兒子腿斷了的事情。
「他是還恨我吧。」昏黃的煤油燈下,奶奶身影單薄。
「其實,是他骨折了動不了。」
「哦。」她吹滅燈睡下了。
我睡到半夜,被沉悶的槌擊聲吵醒。拿手機一照,奶奶也不在床上。
似乎是在院子里搗鼓什麼東西,還有小貓喵喵叫著。
9
第二天,村長早早就帶著幫忙的人過來了,安排得井井有條。
奶奶晃悠悠走到我身邊,遞給我一個塑料袋。
我打開一看,搗得稀爛,黑乎乎的,有刺鼻的藥味。
「給你爹,管用。」
我皺著眉頭把袋子拿得離身體遠一點,奶奶急了:「管用啊,給他用啊。」
旁邊村長看到,也幫腔:「骨碎補,十幾種草藥磨在一起,苗醫秘方。不容易做的,真可以試試!」
我嘴上應承,心里卻覺得太不靠譜,爸爸的腿靠現代醫療技術恢復得差不多了,哪還需要這種偏方。
還是趕緊辦完事回去伺候他要緊,老婆也在等著輪班。
流程進行得都很順利,來的多數是中年人往下,看著不在意死的是誰,只當作一次吃喝聚會的機會。
楊師公又戴上面具穿上棕色獸皮,圍著棺材轉圈跳儺戲。
九十多歲的老人家,跳到精疲力盡。
另一個九十歲,白發人送白發人的老人家,我給她搬了把椅子,坐著看。
我以為她會哭兩聲,可并沒有。
她眼圈旁的皺紋胡亂延伸,像是圍著一片干涸的池塘,里面早沒有水了。
整個葬禮都沒有人哭。
到了起棺這一步,買的棺材是實木的,很重,于是村長找了六個小伙子抬棺,個個精干有力。
棺材在堂屋放著,而正門略窄。
村長張羅著剛吃飽喝足的他們在門前排起隊,挨個進入。
我在旁邊看著,長舒了一口氣,把小叔送進墳坑里,就算完事了。
就在這時,奶奶發了瘋。
小伙子們進門,她突然站起身,速度快得完全不像個老太太,嘴里念念有詞。
「一拉夏姨嘛塞,刀遭。
「麻打,一拉夏姨嘛塞。
「一拉夏姨嘛塞,刀遭。
「麻打,一拉夏姨嘛塞。」
……
雙手交疊放在小腹處,念一句,她給在場所有人鞠上一躬,像個機器人一樣,標準嚴謹。
再加上屋中放著的棺材,情形十分詭異,小伙子們都愣住了。
我沖過去把奶奶摟住,制止她,同時沖村長喊:「你們繼續,趕緊埋了 吧!我來管她。」
終于是安穩下葬了,沒再發生什麼奇怪的事情,奶奶由于剛才的癔癥,脫力睡著了。
收尾后,村長過來跟我道了別,帶著所有人下山去了。
除了楊師公,他坐在奶奶剛剛那把椅子上閉眼歇息。
床上熟睡的奶奶,側著頭抿著嘴,像個小孩子。
埋進土里了,但事情好像根本沒完。
我捶了捶頭,想不明白。
剛剛,在場的人里,應該只有我能聽懂,她念的是日語。
「歡迎光臨,請坐。」
鞠躬。
「歡迎下次再來。」
鞠躬。
「歡迎光臨,請坐。」
鞠躬。
……
事情好像越來越超出我的認知。
奶奶,她到底經歷過什麼?
10
我打了個電話給老婆,請她幫我分析分析這兩天的事情。
我們是在日本留學時候認識的,都對日本文化有點了解。
她只思索了一會兒說:「有沒有可能,我是說可能啊,奶奶她……你還記得咱們在日本時去體驗過的風俗店嗎,就是那些穿著和服的女人。」
一語驚醒夢中人。
我想起來了,那些女人,她們也是雙手疊在腰部,邊鞠躬邊喊著:「一拉夏姨嘛塞,刀遭!」
「所以,奶奶可能,她可能做過……」
一個糟糕的答案出現在我的腦子里。
「她可能根本就沒有給什麼日本軍官當媳婦,根本不存在這個軍官!」老婆提醒我。
「可是,爺爺還有村長,他們口中,好像都見過這個軍官啊。而且,如果沒有,奶奶為什麼還要承認呢?」
「你去問!」
我給楊師公撂下一句照應會兒,就匆忙跑下了山,到村長家里問到底有沒有軍官這個人。
村長很驚訝:「肯定有啊,不然你奶奶剛剛說的鬼子語從誰那兒學的。」
「你也聽得懂?」
「哈哈,聽不懂什麼意思,但能聽出來是日本話。你瞧,這里不是老放嗎?」
順著他的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電視機里正播放著中日青少年友好交流的新聞,主播說,日本孩子還去了汶川大地震的現場,種下了和平和友誼和愛的種子。
「你見過那個軍官嗎?」
「糊涂了啊大侄子,那時候我還沒剛出生,怎麼會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