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是怎麼確定有的?」
「爹娘說的啊,他們那一輩好多人都親眼看到了。說是你奶奶攙著那個軍官來到蘭蕩苗寨的,好像是叫山本。」
我忽然想到一個之前一直忽略,但極其關鍵的問題:「她為什麼要給日本人帶路啊?她跟寨子有仇嗎?」
「聽說,她是恨你爺,你爺脾氣差,動不動打她罵她。」
回憶一下,除了對我這個孫子,對其他人的脾氣確實很差,嗜煙酗酒,在村里人緣和口碑都不算好。
我原本以為,是發生一系列變故后,他才變成那樣。
沒想到,他生來如此。
「就是小鬼子沒能如你奶奶的愿,他們一邊殺人,一邊把寨子里所有的草藥都給搶走。殺了半村的人,卻讓你爺爺活下來了。 」
搶草藥?早上奶奶給爸爸準備的骨碎補的味道又回到了我鼻腔。
「沒搶別的?糧食牲畜女人什麼的?」我問。
村長說:「聽說是沒有,挺奇怪的是吧,我也覺得。非說有的話,就是你奶奶了,聽說她又攙著山本一起走了。」
我急了:「村長,你別總是一口一個聽說啊,有沒有點保證準確的消息啊,或者我能找誰確認?」
「還能找誰,唯一親眼見過的人,這幾天一直在你奶奶家里啊。
「聽說,你奶奶從鬼子那里又回來的時候,也是他站出來指責,罵她害死了他媳婦兒和孩子。」
楊師公。
一起去縣城,獨自回來,奶奶帶路,鬼子搶藥,突然通靈,爸爸雇他殺弟弟,歡迎光臨,莫名其妙照顧……
所有線索散落著連不起來,但當把他加進來,似乎出現了一條隱隱約約的伏線。
雖然還沒理清頭和尾,但一定和他有關!
11
回到的時候,他仍然靠在椅子上閉著眼睛,似乎沒動過地方。
「楊師公,聽說你神通廣大,又會看過去又能算未來,我也想找你算算。」
他不睜眼不說話,咽口水喉結滾了幾下。
我又搬來一把椅子坐下,說要算的東西有點多,我慢慢說,你慢慢聽。
「1944 年,一個女人跟了別人一家子去了縣城賣草藥,回來時就只剩一個男人,能不能給我算算,這個男人的媳婦和孩子都去哪兒了?
「一個女人帶了日本鬼子回村,殺了人搶了藥,又跟著日本鬼子走了,再算算這個女人圖的是啥?
「一個女人又從鬼子那里回來,剛好在日本簽下投降書的時候,生下了流著日本血的男孩,也算算這個男孩的爹叫什麼,現在是死是活?
「一個女人被所有人嫌棄,卻唯獨有一個男人照顧了她一輩子。偏偏她還是男人最大的仇人。你再算算這個男人,他是為了什麼?」
楊師公終于是按捺不住了,他直起身,撐開眼睛。
渾濁的淚水一下就涌了出來,填滿臉上的溝壑,肆意往下躺。
他開始放聲大哭,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哭得如此傷心。
多數都如奶奶一樣,看慣了所有世事,心里激不起一絲漣漪。
「為了什麼?昨天我都告訴你了哇,他是為了贖罪,他有罪。我有罪我有罪啊啊啊。
「我不會算,我算不出來。但只要我知道的,我都告訴你吧孩子,六十四年了,我實在兜不住了。」
楊師公想開始講,卻又不知道從哪兒講起一樣,囁嚅了半天。
「讓我來講給你聽吧,天慶。
」
昏睡的奶奶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了床,手里還端著一碗熱粥。
她顫巍巍走過來,遞給我,干枯的老手輕拍著楊師公的肩。
一個哭得像孩子一樣的男人,旁邊站著一個像鋼筋一樣的女人。
吸溜吸溜。
在一碗熱湯里,我腦海中,關于奶奶的人生碎片拼合了起來。
雖然裂隙依然清晰,無法 彌合。
12
我叫韋愛梅,今年二十六歲,已婚,生了個男孩,生活磕磕絆絆,但總體平淡。
從小家人愛護,長得沒有多美,但高高大大的也算標致。
媒人介紹了個姓羅的男孩,相貌堂堂,會逗人開心,我很喜歡。
雖然嫁過來才發現這小子脾氣不太好,有時候還沖我兩下手。
但公公婆婆人都不錯,我就和他一直過著。誰家又能事事順心如意呢?
可沒想到,今天因為兒子摔跤劃破了臉,我們吵得兇,他狠狠打了我一頓。
我氣不順,就說到縣城賣草藥,實際是想散散心,再給兒子買個玩具哄哄他。
我們寨子附近的山可美了,下面還有一條青綠的小河,到處長滿了奇花異草。
所以多數人都靠采植物制苗藥捕野獸賣獸皮為生。
和楊家一家三口走了三十多里路,終于到了縣城。
在茶水店里飲口茶歇歇腳,楊家男人說要去上個廁所。
就在這當間,響起來槍聲,有人哭喊鬼子來了。
我拉著楊家媳婦要跑,她卻說帶著孩子跑得慢,她從正門走去找孩子爹匯合,也給我打個掩護,讓我從后門溜。
可后門也沒能溜出去,走幾步就被日本兵拿槍堵住了。
拉我去軍營的路上,我看到楊家媳婦倒在地上,孩子在哭,然后要去找鬼子拼命,一下子,腸子肚子就流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