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跪在我面前給我磕頭，這輩子沒對我說過的好話軟話說了個干凈，求我給他出一個什麼諒解書，說看在他養我這麼大的份上，讓我饒他一條命。

就在現在，就在此刻，我還活著，而我的『爹』就要死了，這可真讓我開心。

我沒有跟『爹』說一個字，我只是代我那個死去的兄弟，那些永遠走不出礦山的其他孩子一口唾沫吐在了他臉上，然后抓起榔頭就給他腦袋來一個狠的。

看他捂著腦袋血流滿地的打滾尖叫，哀求討好變成了慘叫與辱罵，但最有意思的是，我用榔頭砸他的時候身邊那些對我溫言細語說話的警察們一個都沒動，但等他抱著腦袋罵我的時候，還沒罵兩句就被幾個人用膝蓋頂著關節，按著腦袋壓在了地上。

那之后大概也就一個月不到的樣子，寧東警官就帶來了那個畜生和他的團伙被集體執行死刑的好消息。

16

我是在醫院的病房里才終于洗凈了皮膚上那一層粘稠厚實，從沒清洗過的煤灰。

那是我第一次照鏡子。

鏡子中出現一個男孩兒，臉上和身上都有抹不去的傷痕，或是鞭子抽出來的，或是煙頭的燙傷，或是被什麼尖銳的物體打砸過的痕跡。

那是一個令我感到陌生的男孩。

我愣住了，腦子里不知怎麼忽然想起了老劉對我說過的那個故事，我盯著我的左臉，那里沒有什麼黑色的胎記，只有幾道疤痕。

老劉要找他的兒子，可我的父母如今在哪里呢？

可還沒等我想的更多，老劉就已經出現在了我的病房門口。

他頭上摻著厚實的紗布，還滲著血，面色慘白而虛弱，可一看到我他就雙唇抖動，眼眶含淚。

我卻愣住了，我以為他是來感謝我的，但在我看來實在沒必要，畢竟見了面那就又是一回事了，看著老劉，我腦子里就止不住的想起了在那幽深的礦洞里，我們搏命廝殺的場景，只是想著，不知道為什麼就有巨大的恐懼席卷而來，讓我僵在那里，口不能言，手不能動。

我看著老劉，剛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老劉就撲了上來，我嚇得緊閉雙眼，可預想中的質問與呵斥都沒用，這個似乎在一瞬間蒼老了的男人只是死死地抱著我，似乎要將我揉進他的身體骨血里，撫摸著我的腦袋，嘶聲大哭起來。

然后便是大群人進了病房里，將我團團圍住，一個又一個身軀擁抱上來，哭聲大作。

可我并不覺得擠，也不覺得難受，這是我這輩子第二次被人擁抱，上一次還是兄弟死前抱我的時候。

我感受到了溫暖，也感受到了疑惑。

老劉手中死死握著一份化驗單，上面是些我看不懂的數據，但很快就有滿臉笑容的醫生走進來為我解釋。

似乎就連老劉自己都不清楚，他的血型十分稀少，是所謂 A 型 RH 陰性血型，名字繞口，但在國內只有千分之三甚至更少的人才擁有這樣的血型。

而我也有。

當時醫院發現這個事之后，原本是打算直接讓我給老劉輸血來著，畢竟 RH 陰性血太稀少了，需要從外地血庫調取。

可是奇跡般的，就近卻有個同樣血型的我，那麼直接抽取我的血液使用就是最好的選擇。

但問題是，經過化驗后，醫生發現了第二個奇跡——我與老劉具備近親親屬關系。

近親親屬的血是不能隨意輸送的，那會非常危險，甚至會引發一系列并發癥。

只因為——我是他的兒子。

我是他的兒子，哪怕身上胎記都因為成長與傷疤而消失不見，但我的血管中依舊與他一樣，流淌著相同的鮮血。

濃得化不開的鮮血。

但萬幸，外地血庫是有血的，經過緊急運輸后，醫生們把老劉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而這個蒼老虛弱的男人，在得知我與他的關系后，不顧醫生的囑托，硬是顫顫巍巍的下了床，一定要看我一眼。

再后來，老劉帶我回了家，他似乎又變回了一個沉默寡言的男人，只是一路上都緊緊握著我的手，看著我就止不住的傻笑，我能從他的一舉一動中感受到一種我十分陌生，卻令我惶恐而溫暖的情緒。Уƶ

17

我就此遠離了礦山，遠離了那個骯臟疲憊，永不見天日的地方。

事情莫名的得到了一個看似十分不錯的結局，每個人都滿足了他們的愿望，而造成這一結果的是一個又一個巧合，一個又一個抉擇。

但，還是有那麼多人留在了礦山，我的那些兄弟們，姐妹們，他們帶著他們的愿望，永遠的留在了那里，而我幸運的逃了出來。

本來是要先在家待上一段時間然后安排我重新上學什麼的，可當我對老劉說了我的愿望之后，沒有過多猶豫他便帶著我又上了路，這次帶著我兄弟的骨灰和遺物，帶著我與他的愿望，去往了我兄弟的家鄉。

我不知道這一趟旅程會不會順利，但我知道，這是我必須完成的愿望。

是我死了都要完成的愿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