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尚未消氣。
阿爹又勸:「等生下了女孩兒再說。」
等生下了女孩兒,我就沒用了。
到時候,哪怕阿娘打死我,阿爹也不會再攔著。
我跟那些被丟棄在樹林里的男嬰沒有區別。
不會哭山的女嬰,如同男嬰,都是會被殺死丟棄的。
我冒出一身冷汗,終于恍然大悟,抱住阿娘的腿跪了下去,誠惶誠恐道:「阿娘,我學,我好好學,我再也不偷懶了。」
12
后來的幾年,阿弟和我每天活得戰戰兢兢。
阿娘陸陸續續生下幾個孩子。
無一例外,全是男孩兒。
這些男嬰,生下來沒多久,就消失不見了。
誰也沒問,他們去了哪兒?ץƵ
阿弟長大了。
他個子變高了,生了喉結,還長了胡子。
但,他似乎非常厭惡自己身體的變化。
他忙忙碌碌去山上尋找草藥,每天祛胡子,祛腿毛,掐著嗓子說話,故意讓嗓音又尖又細。
他一個大男人,臉寬手粗腳大,硬學女人走路的姿勢,說話的神態,看上去格外別扭。
全部落的人都拿阿弟當笑話看。
他們譏諷他不女不男。
「瞧瞧,沒有女孩兒命,還妄想當女孩兒,腦子有問題。」
比這難聽的話,多得數不清。
阿弟充耳不聞,我行我素。
爹娘覺得他丟人,將他關在屋子里,不允許他出門。
要不是阿弟干活兒勤快,已經可以給阿爹做幫手了。
他指不定會被爹娘打死。
13
我們這一批女孩兒,第一個學會哭山的,是尒秋天。
那年我十四歲。
女孩兒第一次哭山,是人生中最要緊的一件事。
尒秋天的父母提前一個月便大肆張羅。
哭山那天,整個部落的人都來了。
巨石臺階下,烏泱泱的人群分開站兩邊,中央留出一條路,是專門留給尒秋天的。
少女穿著嶄新的紅襖,兩條麻花辮又粗又長。
她頭上戴著漂亮的花環,腳步輕盈地穿過人群,聽著族人們對她的贊揚。
「才十四歲就能哭山!尒秋天的父母燒高香生出這麼一個好女兒來!」
「是呀!我家那個就沒法兒比!笨手笨腳,簡單的動作,死活學不會!」
「秋天這小丫頭從小就聰慧,別家女孩兒真比不了。」
聽著人群的議論,尒秋天驕傲地挺起背脊。
14
巨石臺階下,尒秋天抬手擺腰,做出第一個姿勢。
古老的禱詞,從她優美的喉嚨里發出聲音。
無數雙眼睛作為見證。
陽光灑在她身上,她鮮嫩得仿佛青蔥春葉。
少女的第一次哭山,往往價值不菲。
尒秋天帶回的饋贈,足夠他們一家人吃上個六七年。
族人們為她歡呼。
她爹娘大方舉辦宴席,為部落提供好飯好肉,以此慶賀。
家中養有女孩兒的人家無不羨慕。
每個人都在說,尒秋天爭氣,她是部落最好的女孩。
阿娘讓我向尒秋天學習。
「看見沒?那才是一個好女孩兒應該有的樣子。」阿娘說。
尒秋天眾星拱月。
無數人圍著她獻殷勤。
部落里待婚配的男人更是上趕著往她身邊湊,指望能在她面前露臉。
無人不恭賀,只有我,夾雜在一群人當中,晦氣地問尒秋天道:「你有沒有覺得哪里不舒服?」
尒秋天聞言,臉色一垮:「什麼不舒服?我好得很!尒哭豐,你什麼意思?」
她不善地瞧著我。
我自知觸了她的霉頭,不敢再吭聲。
尒秋天白我一眼,惡聲惡氣道:「最煩嫉妒心強的人。」
眾人見狀,有樣學樣,全來嘲諷我,幾下就把我擠開了。
15
十七歲那年,整個部落只剩我一個從未哭過山的年輕女孩兒。
每天出門都會有人指著我的背,罵我:「沒用的廢物。」
阿娘跪在地上,求我去哭一次山。
才短短幾年時間,阿娘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
她臉如溝壑,皺紋裂開堪比皸裂的樹皮。
如今的她,再生不出孩子來。
我,成了她唯一的指望。
阿爹跪在地上扇自己巴掌,把臉打得又紅又腫。
他說,是他的錯。
如果不是他沒有把我照顧好,我又怎麼會不愿意為家人付出?
他打完自己,又去打罵阿弟,咒罵他不女不男,丟人現眼。
阿弟也來罵我,罵我身在福中不知福。
「你為什麼不去哭山?」他質問我,「你不愿意哭山就別當女孩兒呀!憑什麼你是女的,我是男的?」
「我們換吧!」他夾著嗓子,聲音尖厲,「你來當男的,我當女的。」
阿弟揪著我的領子搖晃,神色癲狂。
我覺得,他的心里生病了。
16
阿爹阿娘以死相逼。
族人們紛紛上門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尒秋天家的門檻被提親的人踏破了,而我家,除了上門來討伐我的人以外,不見任何男人的蹤跡。
全部落以我為恥。
不知從何時起?
每天晚上,我都會做噩夢,夢見自己躺在山坡上,周圍全是惡臭的蛆。
有野獸在啃食我的軀體。
我的腸子被掏出來,流滿一地。
我總是滿頭大汗地驚醒過來。
那天,我又一次驚醒過來。
窗外電閃雷鳴。
阿娘提著一把斧頭站在我床邊。
她高高舉起斧頭,咬牙問我:「尒哭豐!你哭不哭山?說!」
舉著斧頭的手,青筋暴漲。
我小腹一熱,流出一攤尿來。
我毫不懷疑,只要我敢說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