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換阿娘挑三揀四。
她拿喬作勢,享受著眾人的百般討好與奉承,終于挑出了幾個令她比較滿意的男人。
她將這些人帶到我面前,讓我選一個來處。
阿娘的眼光倒是不錯。
這些男人,站成一排,要長相有長相,要體格有體格。
關鍵他們每一個都擁有符合尒氏部落女人的審美。
乖順,聽話,勤快,懂得如何討女人歡心。
可我一個都沒要,統統拒絕了。
阿娘勸我不要太挑剔。
她說:「哭兒啊,這些男人配你確實差了些,可是,你也差不多到年紀了,該考慮給自己生個女兒,這樣你老了以后,才有人可以依靠。」
我問阿娘:「我是你的依靠嗎?」
阿娘忙不迭點頭:「當然!哭兒是阿娘一輩子的驕傲。」
我心知肚明,之所以能夠成為阿娘的驕傲,只因為我會哭山。
倘若我不會哭山,我在阿娘眼里,豬狗不如。
阿娘的心,是冰做的。
而這冰,是尒氏部落獨有的,凍結了千百年,任憑誰頭破血流,也休想砸碎。
31
我確實需要重新作打算了。
我需要為自己找一個可靠的男人。
我為自己挑選的丈夫,是部落公認條件最差的男人。
他甚至沒有名字。
族人們稱呼他為「林孩兒」,意為被山林養大的孩子。
沒錯。
林孩兒是一名棄嬰。
他曾被丟棄在那片尸橫遍野的樹林子里。
沒有人知道他是如何活下來的。
人們發現他時,他已經獨自一個人長到七八歲。
族人們通過他臉上被野獸啃食后,留下的一圈丑陋疤痕,以及他缺失的一只耳朵,判斷他是被尒氏部落拋棄的男嬰。
林孩兒沒有父母。
換句話說,他的父母可能是任何一個尒氏部落的成年男女。
因此,族人們默認了他的存在。
他們的默認也僅僅只限于允許林孩兒在部落附近活動而已。
林孩兒與部落族人并不親近。
他在靠近山林的那片土地上給自己搭了一個可以棲身的窩。
那個窩,自然也是簡陋的。
他常年在窩棚附近活動,很少與族人們來往。
族人們拿他當半個野人來看,沒人愿意搭理他。
興許是不常與人交流的緣故,林孩兒說起話來磕磕絆絆。
我主動接近林孩兒,觀察一陣后,我問他,是否愿意與我成親?
他驚訝地瞪圓了眼睛。
32
我與林孩兒約定。
成親以后,我不哭山。
「哭山要用女人的壽命去換,我不愿意。」我問他,「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林孩兒點點頭,臉上并未浮現如其他男人那般,一聽我說不想哭山,便感覺天塌了似的夸張表情。
我心里很是滿意。
「你放心,我雖說不哭山,但會盡量讓自己變得有用。
「我愿意跟你學習狩獵,同你一起承擔家務,也愿意付出辛勞來養活我倆,以及我們以后的孩子。」
林孩兒聽懂了我的話,他的臉上乍現驚喜。
他想說什麼,偏口齒不清,著急的,磕磕絆絆吐出幾個字:「男、男、孩兒……」
我頓時了然,心頭一酸,同他道:「男孩兒也一樣,我會同樣喜愛他,絕不嫌棄他,更不會拋棄他。」
林孩兒笑了,如釋重負。
他一笑,臉上丑陋的疤痕蹙攏成山峰,看上去格外恐怖。
可,我不覺得他恐怖。
他丑,是為了讓人活。
那些人漂亮,輕描淡寫就讓人死無全尸。
孰好孰壞?孰丑孰美?
我心中自有判斷。
33
阿娘反對這門婚事。
可,她的反對,軟弱無力。
我與林孩兒頂著所有人不理解的目光,義無反顧成了親。
我們自個兒拜了天地,光明正大生活在一起。
族人們將我看作異類。
他們認為我離經叛道,是尒氏部落脾性最為奇特怪異的女人。
阿娘拿足了要作踐林孩兒的架勢。
她不許林孩兒進家門。
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搬去了林孩兒的窩棚,同他生活在一起,將阿娘撇下。
阿娘哭天搶地。
她罵我窩囊,從來只有男人入贅,哪有女人去男孩兒家的?
她說,我把她的老臉丟盡了。
然而,任憑她如何興風作浪。
我統統不予理會。
我與林孩兒成親以后,他教我狩獵,教我如何在山林中生存?
我跟著他,學得很認真。
我想證明,女人除了哭山以外,并非沒有其他可以生存下去的辦法。
生存縱然艱苦,好在林孩兒懂得心疼我。
他會主動替我分擔沉重的力氣活兒,也曉得從山里撿回好吃的鳥蛋來笨拙地討我歡心。
34
進山的第二年,我在山中發現了珍貴的靈芝。Ⴘȥ
這種品相的靈芝,一般只有通過哭山才能求來。
這是第一次,我憑自己的雙手雙腳,從大山深處找到了饋贈。
我們將靈芝帶回家,商量過后,決定一同結伴去山外換靈芝。
那是我與林孩兒第一次出山。
山路難行,歷經重重艱險。
外鄉人狡猾。
我們好不容易才從他們手中換回了等價物品。
此行收獲頗豐。
我與林孩兒不僅見識了外面的世界,也更加堅定了要這樣活下去的信心。
隔年,我與林孩兒有了第一個孩子。
是個女孩兒。
我給她取名叫尒欣榮。
我希望她能像草木一般,充滿生機,欣欣向榮。
有了孩子以后,我和林孩兒更加努力, 想要讓女兒不缺吃穿,過得快樂。
尒欣榮四歲時,在外頭聽了閑話。
她回家問我:「阿娘,為什麼大家都學哭山,偏我不學?」
我用雙手捧起女兒稚嫩的臉蛋, 認認真真凝視她道:「孩子, 你記住阿娘的話, 任何需要用生命作為代價去換取的饋贈,都不值得。」
尒欣榮還小。
她似懂非懂。
我不著急, 我會每天告訴她一遍:哭山不值得。
35
我不教尒欣榮哭山, 我教她狩獵,耕種,飼養動物。
等她再長大一點,我與林孩兒去山外交易時,便總帶著她。
族人們罵我。
他們聯合起來聲討我。
他們不明白,放著輕松舒坦的日子不過,我到底在折騰什麼?
我期盼著,他們只是暫時不明白,我將用自己的一生來為他們書寫答案。
尒欣榮十八歲那年, 她說想離開部落, 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彼時,我的二兒子十五歲, 小女兒才十歲。
我們一家誰也沒有猶豫。
我為她打點好行囊:「去吧,去為弟弟妹妹們探探路,如果外面的路不好走, 早些回來, 阿爹阿娘、弟弟妹妹在家等你。」
尒欣榮含著眼淚, 與我們揮手作別。
我望著她頭也不回的背影,眼眶濡濕。
真好啊, 我沒有做到的事, 女兒做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