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著我,聲音打戰:
「車彤,胳膊,胳膊……」
我悚然心驚,微微地側頭——
車璇的那條斷臂,正扒在我的右肩上。
8.
「你沒有把她完全扔進鍋里嗎?」
表哥的驚懼,顯然不是裝出來的。
「當時,有條胳膊,掉了出來……」
我大氣也不敢喘,生怕那手臂忽然動了。
「這丫頭,現在趴在你背上……
「千萬別怕,車彤,屏住呼吸。」
表哥猛然站起,沖向走廊。
留我一人,欲哭無淚。
「車璇,車璇,你還有未了之事嗎?……」
我心驚膽戰,小聲地嘀咕著。
那手,輕輕地捏了捏我的肩膀。
這是在……回應我嗎?
寒意席卷全身,我一時間動彈不得。
這時,表哥抱著一個紙人進來了。
他把紙人原本的右臂拆下,然后說:
「車彤,慢慢地站起來,慢慢地走過來,動作越輕越好。」
我硬著頭皮照做。
果然,身體很沉重,像背著一個人一樣。
我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地站起。
「走穩了,別搖晃,對。」
我牙關緊咬,繼續向表哥挪去。
我清晰地感覺到,那條斷臂在微微地發顫。
心中莫名地冒出個念頭來:
「車璇在求救?」
不,應該是……錯覺吧。
「背對我,要慢。」
我屏住呼吸,轉過身子。
表哥猛然把紙人一推,緊緊地貼在了我的后背上。
一瞬間,我感覺自己差點兒靈魂出竅。
「好了,沒事了。」
「真……真的嗎?」
表哥長出一口氣。
我這才發覺,背上的重壓已經消失。
轉身一看,那條斷臂已經與紙人合為一體。
我渾身近乎虛脫,癱倒在地。
過了許久,才總算能開口說話。
「表哥……告訴我真相吧。」
表哥像是下定了天大的決心般,用力地點了點頭。
「車彤,接下來,無論聽到什麼,都不要太驚訝。
」
我擦掉頭上的冷汗,豎起了耳朵。
「你離村十年后,我也到了外出打工的年紀。背井離鄉,一走就是五年。
「年底賺了些小錢,我決定回家過年。回村那天,正是臘月二十五,天寒地凍。
「當時,拆遷集團的吊車進駐石榴村,執意地要推平所有村中老屋,且毫無補償措施。
「原來有人強行地買下了這塊地,用來興建其他項目。一時間,人們面臨無家可歸的境地。
「為了強拆逼拆,我親眼目睹了一出出人間慘劇。他們恐嚇殺人、威逼利誘,無所不用其極。」
表哥說著,聲音逐漸地因憤怒變得扭曲。
仇恨蔓延在他臉上的每個角落。
「表哥,你冷靜一點……」
「我沒法冷靜!」他猛地站了起來,「許多人在年關將近時,失去了骨肉至親!」
這個壯漢的眼中,已經噙滿淚水。
「那些狠心的畜生啊!什麼黑手都下啊!」
他嚎啕著陷入了痛苦的回憶。
我越聽,越覺得膽戰心驚。
原來,真的有人會為了利益,不惜釀成這等人間慘劇。
那年歲末,石榴村的祥和安寧,被一群貪婪的闖入者,徹底地摧毀。
臘月二十六,車璇被推下山溝,摔得血肉模糊,拆遷隊把她收殮進一口大鍋,送還表姑。
臘月二十七,胡義,表哥的親弟弟,被扔進谷物脫殼機,被發現時,人皮都不見了。
臘月二十八,劉家七歲的龍鳳胎,被拔了指甲,折斷手指,因缺醫少藥,感染而死。
臘月二十九,某村民帶頭鬧事,拆遷隊殺一儆百,將其人頭掛上吊車,向全村示威。
……
在大年三十那天,作為村子最年長的人,我的太爺爺車萬富,選擇了屈服。
他不忍心看著村民們一個接一個地死去。
買地的老板,終于解決了心頭之患,賺得盆滿缽滿。
他心情大好,把全村人遷到了別處,還「大發善心」,給每家都蓋了小樓。
可這份補償,搭建在鮮血與死亡之上。
為時已晚。
9.
慘劇之后,全村人都變得神經質了。
他們性情大變,極度偏執,或瘋或癡,或憨或傻。
一到過年,別的村慶祝,他們卻大搞祭奠。
表哥說,這是為了提醒自己,永遠不要忘記仇恨。
這種群體意識,一旦形成,就牢不可破。
石榴村人,自我封鎖,永不解脫。
時間久了,方圓十里,都對本村敬而遠之。
連人口普查員,都沒敢踏進村子一步,隨便地編了個數字,就打道回府了。
「可是村人之中,也有例外,比如,你的太奶奶。」
表哥意味深長地看向了我。
我的太奶奶,是極少數開明的人之一。
她總是苦口婆心地勸說人們,不要自我折磨,不要像行尸走肉,不要把村子搞得鬼氣森森。
但人們卻認為,太奶奶站著說話不腰疼。
因為車家后人,早早地去了城里定居。
在這場動亂中,車家沒有失去任何至親。
于是,瘋狂的人們把太奶奶關進了瓦罐墳,要讓車家承受相同的痛苦。
「她都多大年紀了,你們怎麼下得去手!」
我沖著表哥大吼。
「我沒法反對!否則也會是一樣的下場!」
一瞬間,兄弟倆都沉默下來,相對無言。
唯有屋中大鍋,還在咕嘟個不停。
良久,他發出了令人心碎的喟嘆:
「我可憐失去親人的村民,當然,也可憐我自己。
「于是我按照他們生前模樣,做了許多紙人,聊以慰藉。
」
他有些神神道道。
「有天晚上,我聽到紙人在說話。
「他們說,放下吧!真是奇怪,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