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恐懼在她倒下的一瞬間消失無蹤。我趕緊湊上前,輕輕地搖晃她,叫她的名字。她慢慢睜開眼,嘴唇微微張開,吐出幾個字。我把耳朵湊上去,但那聲音太輕了,我沒有聽到。
我把她平放在床上,看著她煞白的臉和一身裝扮,覺得十分瘆得慌。再看看黑洞洞的房門,我快走兩步上前,“嘭”的一聲關上,又反復擰了好幾遍門鎖,確認鎖住這才罷手。
我本想叫醒她,但是腦中突然回想起不知道是誰說過,貿然叫醒夢游的人,這個人永遠停留在夢境中。
于是我小心地回到她面前,順手從桌上那一大包濕巾袋里抽出濕巾,一點點地為她擦去臉上白色的粉。隨著濕巾的堆積,她的臉慢慢地顯出本來的樣子。
我看著熟睡的她,穿著藍色花布衣服的胸口上下起伏。我突然想起武俠電影中男主角為女主角療傷的情形。此時此刻,我是不是應該幫她換回衣服,不然,她醒來的時候,會不會嚇到自己?想到這里,我把我的薄被子輕輕地蓋在她身上,轉身,向著剛才完全嚇倒我的那個門口走去。
人往往就是這樣,心里有了堅定信念的時候,突然就覺得自己能戰勝一切。
12
我打開了臥室的門,邁開步,走向黑暗的客廳。
我沒必要再跑到防盜門那邊去開客廳的燈,借著我的臥室里發出的光亮,貼著墻,兩步就到了她的臥室門口。
那門開著一條縫,有隱隱的寒氣從屋里飄出來。我站在門口,目光極力探索著黑漆漆的房內,動一動鼻子,我聞到一股女生特有的香味在屋內彌漫。
推開門,我用手估摸著電燈的位置,“啪”,按下了電燈開關,眼前的一切與我想象中宅女作家的臥室大相徑庭——
一個老式的床榻,鋪著藍白相間的粗布格子床單,白色泛黃的被套,一截黝黑的衣柜像是棺材板一般靠床而立。鋪著白色套巾的破舊海綿沙發上,堆著些雜物。我剛剛放下的心一下子沉回冰點。渾身的雞皮疙瘩不自覺地立起來。
我努力使自己不要多想,興許她就是個懷舊復古的人也說不定。然而此時此刻,我滿眼里、滿腦中都是屋內這種八十年代職工宿舍感覺的擺設。
我不敢再想下去,再次明確了一下自己的目的,迅速沖到那扇黑色的衣柜前面,打開厚重的木門,呼,一陣涼風從柜中撲面而來。我身體不自覺得向后一仰,定定神,再次向著柜子里看時,我的雞皮疙瘩瞬間布滿了全身——
黑色衣柜里,印著上世紀80年代大上海歌女海報風格的護手霜盒子,黃色的蜂花護發素,懸掛在衣架上的亮色旗袍,在陰暗的微弱的亮光下,毫無防備地映入我的眼簾。更讓我瞠目結舌的,是一個老式的木制相框里面的照片。
光線并不好,但強烈的好奇心促使我伸手拿起了相框,接著微弱的光和適應黑暗的眼睛,我看到照片上出現了一男一女,像是老式的旅游夫妻照。這是誰呢?難道是她爸媽?我看得滿腦袋疑惑。
“喂。”
我突然聽到背后聲來一聲沉悶的聲音,我怔住,以為是聽錯了。
“喂。”
那聲音又一次響起,我瞪大了眼睛,緩緩地回頭。
她的床上,外面的微光照不到的陰影里,正坐著一個人。
13
“請你別害怕,年輕人。”
我緩緩地轉過身,盯著坐在床上的男人,不敢說話。
“我是這姑娘的父親,你剛才在照片里應該看到了。”
“你……”
“是啊,我死了。跟姑娘她媽媽一起出了車禍。她應該跟你說過這件事了。你不用害怕。”
我聽著男人緩和的語氣,慢慢放開了膽量,“你怎麼還在這?”
“這個我也不太清楚。總之孩子她媽是沒有我幸運。每當我想看看閨女的時候,我就會出現在家里,但也不是每次都能實現。我應該算是孤魂野鬼,但也挺知足了。”
“我不知道怎麼托夢,也沒法跟閨女交流。其實我倒是不擔心她別的,這姑娘生活自理能力強。唯獨就是她有夢游的毛病。你剛才也見到了。”
“的確是挺嚇人的。還把自己打扮成這個樣子。”我隨上一句。
“之前也來過一個住戶,被她嚇跑了。我覺得你是個好人,能不能幫我照顧她一下?我說的是正兒八經地好好相處。因為我覺得閨女也有點喜歡你。”
“這……太突然了……我是……”我的心怦怦地跳起來。其實我很想一口答應下來,但話到嘴邊又哽住了。我有這樣的能力嗎?這事情也太突然了。
“你不用有什麼顧慮。托付好了姑娘,我就不再回來了。生活是你們的。”
“好!我答應你盡力吧。但是我現在……”
“慢慢來吧。兩個人一起努力,生活沒什麼問題。只是你考慮清楚,答應了別人的事,一定要做到就好。”
我腦海中過濾著與她相處的這兩天,一起吃飯,一些瞬間,相互交談。
這些畫面像日歷一樣一頁頁地有序翻過。慢慢地,所有的畫面開始剝落,最后只剩下一個孤獨的女兒和一個無助的父親。
“好,我答應。”
14
我從一陣頭痛中睡醒。周圍的一切都無比正常。
我起床,腦袋里裝著昨夜父親的托付,敲響了房東小姐的門。盡管我很清楚昨夜我幫她把衣服換下,洗掉臉上的妝容,將她平放在床上離開時,并沒有辦法鎖門,但我還是準備按部就班。“砰砰砰”,我靜靜地等著回應。
不多時,門開了一條縫。她睡眼惺忪地從縫里露出腦袋,“干嗎?”
我聽著她十分正常的聲音,透過門縫,不自覺地看向屋內。怪了!臥室里的擺設竟然是一種十分現代的感覺。白色的床,白色的墻,十分現代的白色衣櫥。昨晚那個像是棺材板的衣櫥呢?那些老舊的陳設呢?
“干嗎?大清早的,還沒睡醒呢。”
我從她帶著起床氣的聲音中回過神來。“呃,那個……介意我看看你的臥室嗎?”
“你神經病啊。”她說完砰地把門關上了。
我愣在門口。難道是她的鬼魂父親為了把閨女托付我,才制造出昨晚的那些幻象嗎?一定是這樣。
午飯時候,我沒經過她同意便直接叫好了外賣。外賣按響門鈴的時候,我故意等著她去開門。在她滿是疑惑的時候,我便慢慢地走出去,接下外賣。
兩人對坐。
“昨晚的事,你一點也不記得了嗎?”我問道。
“昨晚?什麼事啊?”
“沒事沒事。那個……有個問題我想問你。”
“你說啊。”她一邊吃一邊回應道。
“你房間里面的擺設……一直是這樣的嗎?”我看著她小心地問道。
“是啊,怎麼了?這房子搬進來也有好幾年了吧,裝修的時候就是這樣子。話說,你怎麼對我臥室這麼感興趣啊?”
“沒有沒有。男生大概都對女生的臥室有幻想吧。”我笑嘻嘻地說道。
15
夜晚再一次降臨。
我心中的恐懼不復存在。她第一次夢游時,我看到的男人的臉也有了解釋。剩下的,就是認真做好答應別人的事。況且,這麼好的一個姑娘,還帶著房子,即便是有夢游的毛病,我也沒什麼虧損。
我躺在床上,索性沒有完全關死臥室的玻璃門。以防她再次夢游時,我可以及時地做出保護她的反應。
今夜很安靜,她也沒有做出什麼異常的舉動。我便開始迷迷糊糊。就在將要睡著的臨界點,臥室的門突然開了。
我一下子清醒過來,翻身坐起,看著門外。隨著門打開的幅度越拉越大,那件熟悉的白色與藏藍色相間的睡衣浮現在眼前。
我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做好了一切保護她的準備。
“睡了嗎?”她突然說出話來。
“哦哦,沒有沒有。怎麼了?”
“有件事想跟你說。”
“怎麼了這是?你說就好,我在呢,我聽著。”
“你是不是見到我爸了?”
“呃……”我隱約覺得有些異樣。
“你還是快走吧。你是個好人。房子我不租給你了。”
“等等,這是怎麼了?你說清楚,怎麼就不租了?”
“我實在不想害你。我其實并沒有什麼夢游癥。我之所以假裝夢游嚇唬人,都是為了我爸。”我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對不起。我爸是個冤魂,他一直在找一個替身。我聽說當某個軀體在一瞬間恐懼到極點的時候,他的魂魄就會離開肉體。
而只有這時候,我爸就可以乘虛而入,占據你的肉體繼續生存。我知道這樣做很自私,但是我自己太孤獨了。我害怕……”她說著哽咽起來。
“我能明白你。你別難過。”我看著她哭泣的臉不知道說什麼好。我心里其實一點都不介意她的陰謀。
“你快走吧,我爸現在不在這。錢我退給你,東西也不用收拾了。我會給你收拾好,找機會再給你。真的,我對不起你,你快走吧。我爸很快就會回來的。”
我看著她,心里突然有什麼東西堅定了。
“你跟我一起走吧,擺脫這樣的生活。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不行的。我爸會一直跟著我,不管我走到哪里。他已經看上你的身體,求求你,快走吧。”
我依舊一動不動。我心里明白,我是不會離開的。
“他快回來了!你聽我的好嗎!”她雙手緊緊地抓住我的胳膊,臉上流滿了淚水,眼里充滿了悲哀和乞求。
“我……”我一時語塞,心中想要留下來的執念再一次動搖。我到底應該留下來,跟心愛的人共同面對,還是不要辜負她的一片心意,獨自離開,到底該怎麼辦?
16
“這是怎麼了?又想走?又要跟上一個一樣嗎?”
那個男人的聲音突然飄蕩在我的臥室里。房東小姐止住淚水,使勁推了我一把,歇斯底里地喊出一句:“快走啊!來不及了。”
“閨女,你不想要爸爸活過來了嗎?”黑洞洞的門口,突然出現她父親的身影,青虛虛的,那感覺很不真實。
“爸,算了吧,生死有命。你舍得看著這些年輕人就這麼死去嗎?你已經死了,就算了吧,算了吧,爸!”
“你媽的魂魄回不來了,我好不容易有看你長大的機會。
閨女你知道嗎?我背負的不只是自己的一點私欲,而我和你媽共同的心愿。我一直在懷疑老天為什麼讓我成為孤魂野鬼,也許這就是一種暗示啊。”
“爸,閨女謝謝你了。但你知道嗎,我每次對著鏡子化著那樣恐怖的妝,每次看著鏡子里不真實的自己,我覺得自己活脫脫就是一個殺人犯。”
“我知道,你對這次這小子有好感,下不去手。但是他太小了,社會經驗還淺,以后總會變心的,你知道嗎?我不想害了你。我昨晚試過他,他不夠堅定,他只是覺得你漂亮、有房子,僅此而已。”
“不是的!我很認真的,你根本什麼都不了解!”我嘶吼著打斷了父女的談話。
“你知道什麼!我已經不能再等,既然之前的方法不行,我只有想辦法弄死你。”
“你要干什麼!”
房東小姐的父親完全換了一副嘴臉,他的身影向我呼地沖過來。我想往后躲可是手卻被房東小姐死死掐住。我吃驚地看向她,此時她身上的睡衣全然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又成了那件藍色粗布的舊衣,美麗的臉在一瞬間再次變得煞白煞白。
“難道,你才是鬼!”我無比驚恐地望著她父親變得越來越真實的身體,回想著那些奇怪的經歷,感覺魂魄一點一點地離開身體,意識越來越迷糊,耳邊響起父親啜泣的聲音。
“閨女,我看差不多了,你趕緊上他的身吧。為了給你找到一副像樣的軀體,爸爸這就算是殺人了。”
17
“叮鈴鈴……”
“請問您是xxx的媽媽吧?”
“我是,您好。請問您是?”
“阿姨您好,對不起,這麼晚打擾了。
我是您兒子的房東。是這樣,跟他一起住的這幾天,我發現他很奇怪。他晚上總是一個人忽然起床,然后好像在演戲一樣,一個人分飾好幾個角色。有時候很驚恐,有時候很開心。
“我試著輕聲叫他,但是他好像聽不到一樣,很投入。好像夢游一樣。我不敢叫醒他,但是我很害怕。這會他正在客廳自己演戲,我偷偷鉆進他屋里拿了他的手機,給您打這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