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的地就在十字路口,正彎腰刨地呢,高人一說來驅邪的,他鋤頭都不要了,將高人請到家中。
那個被「厲鬼」嚇哭的孩子,就是村長家的。
高人給了孩子一塊糖,和孩子說了會話,孩子說得繪聲繪色,高人聽得仿佛自己都看見李善了。
孩子才八歲,口才真好。
高人又給了幾塊糖,孩子都塞進了嘴里。
高人摩挲著光頭,打算去看看李善的尸體。
李善一來沒親人,二來他死得實在嚇人,村里沒人敢管,就停在村長家。
村長的意思是,李善活著的時候是個好孩子,甭管「厲鬼」的說法是真是假,這麼扔著不管太可憐了,打算今天就讓他入土為安。
高人覺得,村長的兒子會看見李善也不奇怪了。
不過既然尸體就在這里,也不著急了。
高人先在村長家吃了頓便飯,燉的兔肉,是前天打來的野兔,香得很。
高人是光頭和尚,卻葷素不忌,率先啃了個大腿肉,村長也沒說什麼。
高人,大概都是酒肉穿腸過吧。
高人吃罷飯,還對著村長家打兔子的獵槍念了段經度業,才慢悠悠去看李善。
他身后浩浩蕩蕩跟著好些人,不亞于我死那天鎮民前赴后繼去破廟看我的場面。
不同的是,看我是看熱鬧,看李善,是在恐懼著什麼,生怕自己也死得這般難看。
高人到底是高人,進去觀摩一圈,再出來依舊面不改色,聲音也不打顫,就問了一句話:「李善最后見到的人是誰?」
是誰?
那不知道,這李善平時也不跟人往來。
「春生哥。」李林家的大兒子李杉搭腔,「不知道算不算,前天巡夜,看見李善在春生哥家門口轉悠。
」
此話一出,眾人紛紛應和:「前幾天春生打了他,他想找春生訛錢吧,春生家有錢。」
李杉又接話:「要這麼說,李善上供的那只雞,怎麼這麼像春生哥從我那里買走的那只呢?」
高人摸了摸嘴上的疤:「那個生了怪胎的李春生?」
「大師也知道怪胎的事兒?李春生為了那怪胎,折騰不了少事,還請了個鈴醫作法。」
高人噌地站起來:「要出大事了。」
7.
村長家發生的事兒,還沒傳到我家來。
阿爹把煮好的藥湯放在桌上,那是鈴醫交代的最后一步。
藥苦,他又扭頭去拿冰糖。
阿娘病怕了,沒等糖來就喝了半碗。藥很苦,她卻在笑,是慶祝終于擺脫我這個冤鬼了。
阿娘叫周月娥,人如其名,貌美。
倒是和她愛護腹中胎兒的形象很襯。
潰膿、鬼嬰糾纏要了她半條命,都沒能讓她放棄這個孩子。
她一定對這個孩子寄予厚望吧?
但如果她這般維護的孩子,生下來和我一樣丑,她會怎麼樣呢?
哧溜,她的肚皮滑過一抹渾圓,是胎動。
「春生,阿寶剛剛踢了我一下。」阿娘感動得要落淚,扶著腰坐起來,拿冰糖的阿爹卻不見了。她拉開窗簾,找人是不是在院子里。
老式的窗,有鐵柵欄,鑲著印花的毛玻璃,這種窗戶看人很模糊,只能看個大概的輪廓。
「春生,是你嗎?」阿娘喊了一聲。
那人影晃了晃,卻沒出聲。
阿娘護著肚子往前探身,打直手臂,把窗戶上的插銷撥開,外頭模糊的人影隨著窗戶的打開一點點清晰,柔風像是孩子的小手,被這股風輕輕一撓,阿娘和窗外的人都跟著晃,啪嗒一聲,黑影忽地拍在窗上,臉像是被大棒砸過,紅的白的都在印花玻璃上緩緩攤開。
那是我,還是李善?
阿娘尖叫著后退,桌子椅子都成了絆腳石,她一連幾個趔趄坐倒在地,沉悶的一聲響,這下她的恐懼不是眼前的怪影,而是肚子了。
她捂著肚子哀嚎起來。
我的骨灰壇就在桌子腳擺著,她朝我爬來,像是要把我砸碎。
阿爹聞聲趕來的時候,她正是奮力夠骨灰壇的姿態,嘴里碎碎念:「回來了,還是回來了……」
高人是這時候來的。
他用佛珠墊著手,把木門敲得咣咣響:「李春生,李春生,趕緊開門!」
他豁了的嘴恢復得很好,說話半點不漏風。
他沒聽到回應,就自顧自地拿出從村長家順來的煙盒子,手法精準地撥開門閂,大剌剌穿過院子往堂屋闖。
阿娘臉色煞白地半跪在地上,我阿爹正雙手高舉,要把我的骨灰壇往地上砸。
高人大喝:「別動!」
喊完這一句,聲音又變得輕拿輕放:「不管怎樣,你娘肚子里的孩子是無辜的。」
他這句話不是沖著我爹,是沖著稍微高出、遠出兩三寸,我爹背上的我說的。
阿娘看見的攤在玻璃上的臉,也是我的。
8.
我被砍成幾段,腐爛在破廟。
是李善埋的我。
他只有一件呢絨褂子,還是他娘生前留給他的,補丁摞補丁的,很舊了,卻洗得很干凈。
他把衣裳脫下來,在地上鋪平。
像包剛出生的嬰兒那樣珍而重之地把我包起來。
我長得難看,死得也難看,該是有怨的。
但被李善包起來的一瞬間,我的怨氣就散了。
如果真的能投胎的話,我想要李善這樣的人做父母。
但,李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