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樹后面拉出來草席,把弟弟連同包著他的被子一起裹在里面,放進了坑里。
我把他放進坑里的時候,他還睜著眼睛看著我。
這會我不覺得爬滿蛆蟲的眼眶可怕了,再可怕,也沒投在這村子里可怕。
我趴在坑邊,伸出手夠下去抹上了弟弟的眼睛。
「我要填土了,再不填天要亮了。雖然回去可能被打死,但總得讓媽媽知道你們埋在哪兒。」
我頓了頓,又說:
「你們別恨媽媽,她也是,也是被這村子里的人給逼瘋了。」
6
把弟弟下葬后,天已經蒙蒙亮了,我邊跑邊摔,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摔了一身的泥。
胳膊上,小腿上全是擦傷。
一到家,就看見媽媽陰沉著臉在門口,問我去哪兒了。
我嚇得往后退了幾步,囁嚅道。
「我,我把弟弟埋了......」
媽媽的臉色瞬間就變了,沖上來就給了我一巴掌,拽著我頭發就要繼續動手。
我哭著抱著她的腰喊:
「媽媽,弟弟已經爛了!再不下葬,咱們一家都得死啊!」
媽媽動作頓了一下,然后狠狠在我背上拍了一巴掌,蹲下身,抱著我無聲痛哭。
「你把弟弟葬了,也是把咱娘倆葬了啊!沒了你弟弟,咱娘倆的日子得怎麼過啊!」
媽媽哭,我也哭,一直哭到爸爸和奶奶被吵醒。
奶奶一邊罵一邊走出來,見我和媽媽抱在一起,一腳就踢了過來。
「號喪呢!大早上的,你們兩個賠錢的晦氣東西不睡覺,我孫子還要睡呢!」
她說完,轉身朝東屋走去。
撩開簾子,床上只有我和媽媽的被褥,本應該放著弟弟的地方空空如也,連小被子都沒留下。
奶奶的臉色變了,轉身沖出來,扯著我的頭發把我從媽媽懷里拉了出來。
我被丟在地上,奶奶的巴掌和拐杖一起落在我身上。
媽媽撲過來護著我大喊:
「別打了求你們別打了,我還能生!還能給你們張家生個兒子!」
我原本抱著頭,聽見媽媽話悄悄側過臉,從掌縫里看她。yƵ
她披散著頭發,臉上是麻木褪去后,機械的痛苦。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甚至覺得如果現在被打死了,或許也就解脫了。
可媽媽不想讓我死,她死死護著我,苦苦哀求爸爸和奶奶,好不容易才讓他們松了口。
我被關進了柴房,媽媽不懷上弟弟,我是不能出來的。
柴房隔壁就是爸爸的西屋。
晚上女人的慘叫,男人的咒罵和粗喘,幾乎成了我畢生都難以遺忘的夢魘。
媽媽又恢復了從前的樣子。
她會在早上偷偷給我半個饅頭,然后輕聲對我說:
「囡囡別怕,忍一忍,再忍一忍,很快就過去了。
「一切都會好的,相信媽媽。」
我不知道還能怎麼變好,只能強忍著眼淚,說好,囡囡不怕。
囡囡不是我們這里的詞,我們這里沒有對女娃這麼充滿愛意的稱呼。
我們這里喊女兒,要麼是賠錢貨,要麼是癟褲襠,或者是討債鬼。
一聲一聲,充滿厭惡。
仿佛女孩,就不配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一樣。
很快,奶奶和爸爸就顧不上想媽媽會不會再給他們生一個兒子了。
瘟疫來了。
這場瘟疫幾乎是預料之中的,全村三分之二新生兒都是男娃,這些男娃,都是用了我媽的「秘方」才生下來的。
生下來第三天就死了。
算一算,第一批小孩今天已經腐爛到渾身生蛆,后面的也快了。
爸爸和奶奶都感染了瘟疫,躺在炕上起都起不來。
我被媽媽放了出來,臉上被嚴嚴實實裹上了干凈的布子。
媽媽和我一樣,都只露出兩個眼睛。
她的兩個眼睛在月亮下亮得可怕,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光彩。Ϋž
我跟著媽媽走出院子,看見村子里堪稱人間煉獄的慘狀。
那些死了兒子的婦人抱著他們已經腐爛見骨的孩子,雙目茫然坐在各處,嘴里喃喃著:
「我的兒,怎麼不吃奶,你怎麼不睜眼看看媽媽?」
有人在拼命掰開小孩的嘴,卻只抓了一手蛆蟲和爛肉。
有人抱著孩子低頭親吻哭泣,喊著孩子的名字。
村子里的男娃,名字大多是,鐵柱,柱子,鐵蛋。
不好聽,可卻是因為賤名好養活。
不知道比我們的,盼娣,招娣,來娣好聽太多太多了。
所有人都期盼著他們的降生,也期盼著他們能順利長大,成為新的施暴者。
7
我和媽媽從村子里出來,走了一天一夜的山路,才進了縣城里。
這是我第一次進縣城,媽媽說,她也是第一次。
我奇怪問為什麼,媽媽笑了笑,摸了摸我的頭。
「媽媽是被賣到這里來的,現在媽媽帶你去找你的姥姥姥爺,他們喜歡女孩,一定會喜歡囡囡的。」
我是第一次知道,原來媽媽也是被拐賣來的。
村子里有不少被拐賣來的婦女,他們被繩子拴著,鐵索扣著,豬狗不如地活著。Ƴƶ
媽媽沒有被關起來,也沒有被拴起來。
我想問,但不知道怎麼開口。
媽媽看出了我的困惑,緩緩告訴我。
她本來也是在抵抗,想要逃走。
可她有了我,也見到了這里的婦人跑不出去,跑出去也會被抓回來,下場更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