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焦灼讓我無法平靜,只能反反復復地向她詢問女兒的情況,她始終都不肯回應,只安靜地盯著蠟燭躍動的火苗,像是在等待著自己宿命的終點。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蠟燭靜靜地燃燒,香氣越來越濃郁,天也已經黑了。
房間里暗下來,只有眼前這一圈黯淡的燭光,她瘦弱的身軀縮在椅子上,躲在光線照不到的黑暗中,我幾乎要看不見她的身影。
「其實我也不想要……」她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稚嫩的童聲帶著讓人心疼的顫抖。
「什麼?」
「永生,我也不想要。」她在黑暗中好像動了一下,「我生活的那個年代動蕩不安,沒有多少人能平安活到老死。你聽說過兩腳羊嗎?打仗的軍隊沒了糧食,就去抓人來吃,為了減輕負罪感,他們把那些人叫作兩腳羊,然后再告訴自己,吃的不是人。」
我沉默下去,歷史是殘酷的,沒有經歷過那些的我們,根本無法感同身受。
她繼續說著:「其實也有變好的時候,但每次,每一次,就在我以為能一直好下去的時候,屠殺又會重新開始,我在一個又一個陌生的軀體中醒來,一直在逃亡,見過的死人比活人還要多。很多人渴望永生,他們不明白,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痛苦。」
她在黑暗中喃喃低語,我想起讀到的手稿,永生是別人強加給她的,她只是在那些殘酷的試驗中僥幸存活了下來,這一切并不是她自己的選擇,她生來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孩子而已。
我忍不住問道:「那你的父母呢?」
「不知道,」
她哽咽了一下,「我從沒見過他們,也沒有任何人跟我說過父母的事情,但我希望,他們在我一出生就死了……說實話,我很羨慕她,有你這樣的父親保護著,甚至愿意為了她,背負殺死一個人的罪孽。這個時代長大的人,不管用什麼方式傷害他人,就算沒有被人發現,也都會給自己背負上沉重的枷鎖。」
我反應了一下才意識到,她口中羨慕的人是我的女兒。
「她出生后,我見過你小心翼翼抱著她的樣子,手足無措,緊張得不像是抱著自己的孩子,更像是抱著一顆不知什麼時候會爆的炸彈,一刻也不敢放松,連呼吸都忘記了。」蠟燭已經快要燃盡,預示著她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這種時候她居然有了開玩笑的心情。
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妻子,之前對女兒的擔憂讓我喪失了理智,此時我才恍然記起,我愛著的那個靈魂,現在也許就藏在我眼前的黑暗中,但我看不見也觸不到。
我不知道該用什麼心情面對她,心里一陣難過,也暗自希望像她說的那樣,她的父母在她出生后就已經不在了,如果不是……那她在經歷那些折磨時,該有多麼委屈絕望。
黑暗中傳來哭泣的聲音,我想要過去擁抱她,但我發現自己無法起身,那根蠟燭的香氣,似乎會讓人慢慢失去力氣。
「可是你忘記了,她也是我的女兒,我同樣也愿意用生命去愛護她。」
這句話讓我徹底冷靜下來,意識到事情好像并不是我認為的樣子,掙扎著想要起身問清楚,可那個古怪的香氣讓我無法動彈,開口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努力望向那團黑暗,想要看清她的身影。燭光一點一點暗下去,晃動的燈影中,我好像產生了幻覺,我看見一個瘦弱狼狽的小女孩,蜷縮在冷硬黑暗的山洞角落里發抖,恐懼又期待地向我伸出手。
「謝謝你。」
這是我閉上眼睛前,她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八
再醒來后,我得償所愿,女兒只是受了不小的驚嚇,很快就恢復了原來活潑可愛的樣子,這讓我終于松了一口氣。
我也清楚地知道,是我親手送走了深愛的妻子。我想,大概我會為此一生都無法釋懷。
那些被我丟在醫院的手稿,在女兒最后一次檢查結束后,陳醫生還是重新交給了我。
我第一次認真地觀察他,這位精神類疾病研究的權威,十年來一直都堅持跟蹤我妻子的病情,想要徹底治愈她,這讓我很感激。
就像他自己說過的,科研工作讓人蒼老得很快。十年過去,他蒼老的速度比普通人要快很多。
交給我手稿的時候,他的神色十分疲憊,看著我欲言又止。我想他大概是已經看過了這部分手稿的內容,里面關于永生的記載,一定讓這位篤定的科研工作者,產生了很大的迷惑。
我只能告訴他,那都是騙人的迷信傳說,沒有人能真正獲得永生。
我很想將那些手稿全部燒毀,但這是妻子存在過的最后證明,我始終無法下定決心,只能將手稿整理好,封存起來。yȥ
在整理的過程中,我卻意外地發現,在這一疊手稿中,藏著一封妻子留給我的信。
我知道她不喜歡我抽煙,尤其不喜歡我在書房抽煙,但自從她離去,我就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煙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