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荒年,家家死人。
獨我家個個吃成肥豬。
全仰仗那口一人高的豬油爐。
和我娘秘不可宣的煉油術。
自我爹消失后,豬油像石油一樣自個往外冒。
全村,人人有份。
1
今天又是一月一度煉豬油分豬油的日子。
災荒年里,這是只有我們村才有的盛事。
我娘把我和弟弟妹妹趕出院外,自己進到屋子里。
一陣乒乒乓乓的砍剁聲后,肥厚甘醇的香氣從油房里飄出。
她守著一人高的鐵皮豬油爐,獨自操作。
不準任何人圍觀,因為這是她獨一無二的煉油技法。
我走到院墻下,看到橫七豎八躺了一堆村民。
全都面黃肌瘦,全身浮腫。
天不亮,他們就抱著盆子缸子來排隊換豬油了。
里面裝的東西五花八門。
有樹皮有柳葉,有馬齒莧蒲公英薺薺菜,有皮帶玉米面觀音土……
我娘立下的規矩是,以物換物,一斤食物換一斤豬油。
不論食物是什麼,只要能吃,就給換。
這可是豬油啊!
白花花油汪汪香噴噴的豬油!
不要說在災年,哪怕在平常年代,能舔上一口,也是要香死人的存在!
因此,每月初一,我家門口總是人頭攢動。
可我總覺得我娘過于心善,有些圣母了。
這把人舌頭饞掉的豬油,她不從給我們兄弟姐妹吃,全都換給外人。
我們的肚子,只配得上換來的亂七八糟的食物。
聽著鄰居家吃得噴香,小妹哇哇慘哭。
我偷摸進油房要去豬油爐里㧟一勺,卻被我娘踹倒在地:「你要學你那消失的爹,光想自己,不想別人,把整個家都給害了嗎?」
我忍住疼不哭,因為我覺得她說得不對,村里人都說得不對。
爹爹消失以前,明明是世界上對我們最好的人,怎麼會害我們?
饑荒以來,家里一口人沒死,還吃得白白胖胖,不也是他的功勞嗎?
而且,就算要把豬油換給別人,為什麼不能換一些油啊米啊肉啊的好東西。
大旱兩年,一小塊白面饃饃都要搶出人命。
一斤觀音土怎麼就能換一斤豬油膏呢?
2
娘煉油的當間,我帶著二弟拿著桿秤挨個給村民的物品稱重。
我計重量,二弟記在紙上。
待油煉好凝固后,交給娘按順序分油。
即便換油的要求極低,也沒有幾戶人能湊到一斤的食物。
干旱兩年,家家無糧。
周邊山上、田里的草根樹皮早被搜刮了幾遍。
唯獨排在最前面的村長,手里的瓦罐裝了大半罐小米。
「滿妮兒,今天要幾點才能開始分油吶,能不能進去催催你娘?
「家里頭你三柱弟弟快不行了,缺油腥救命,我就剩下這一個兒子了,可不能讓我絕了后啊。」
我皺皺眉頭,煉油的時候,是絕對不能進去打擾的。
再說了,這年頭,絕戶的家庭比比皆是,更何況絕后?
我數了一下,不算我們家,整個村子已經不剩幾個孩子了。
怎麼偏偏你村長家不能絕后?
「唉,我說村長,你家怎麼到這時候還有粗糧呢?合著當年你逼我們把糧食都上繳,自己私藏了不少?」
鄰居家的李叔指責起他來。
「誰藏了誰藏了?你個孬孫瞎胡說嘞。」
李叔本想起身再吵兩句,又一屁股倒了下去。
因饑餓渾身水腫的他,應該是發現,說話,其實也是在浪費所剩不多的力氣。
我心里暗笑,幾年前,還同一戰線的兩人,如今因為口吃的,輕易反目成仇。
村長也不言語了,抱緊自己的罐子。
「姐,這不是咱爹種……」
二弟的話被我的手堵住了。
我當然也看到了,罐子里裝的,正是我爹之前種出的小米。
旱災發生前的半年,一天夜里。
村長帶著李叔還有一干年輕小伙子,到我家翻箱倒柜。
翻了個底兒朝天,在地磚下找到一缸小米后,對我爹一通拳打腳踢:「私藏糧食,對抗集體,秦守安,你等著挨批吧。」
爹跳著腳怒罵:「你們這群沒良心的,你們會遭天譴遭報應的。」
我娘給了他一巴掌,賠著笑臉:「村長,你們拿去集體食堂給大家伙吃。守安不懂事,但我是有覺悟的!」
小米當即被強行征收充公了,只是沒想到,充的卻是村長家的米缸。
「小米,一斤四兩六錢。」
我故意把秤上的數字少念了二兩。
村長聽到哀求:「滿妮兒,少了吧,給大爺再稱一遍。」
我沒理會,走向了下一個人。
二弟把他的斤數,重重地寫在了最后一位。
如果他不想最后一個兒子死掉,恐怕只能祈禱我娘早一點把豬油煉出來了。
我問過她:「能不能不給村長家豬油?我爹消失就是他帶頭逼的。」
「必須給,還得多給。遭災誰都不容易,他家小孩就只剩一個了。多可憐。」
娘的回答讓我費解。
到底為了什麼,她總是先考慮別人家,后考慮甚至不考慮自己家?
3
村長家原本有五個孩子。
兩個女兒,旱災發生一年不到,就相繼消失了。
二女兒秀珠和我交好,前一晚她來我家。
我看到她前胸貼著后背,乳房貼著肋骨。
她無力地晃著我送她的金屬鐲子,說自己餓得月事四個月都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