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鐲子從以前的拿不下來變成現在的戴不上去,離她纖細露著青黑血管的手臂,足足還有一指空間。
我娘聽見了,就拉她去隔壁房間說給做點吃的填填肚子。
沒想到,第二天,她就不見了。
有村民議論,是她爹把她賣給別人換饃饃了。
我娘說,也可能村長重兒輕女不給吃的,她出去逃難了。
但反正,是一下子就沒了人影。
村長的大兒子則是餓死的,在村子里第一批死的人中間。
每個村子最先餓死的都是當打之年的年輕人,活動量大胃口大,很快遭不住。
老二跟我同齡,三個月前活活笑死。
他發了瘋,剛開始煩躁不安,控制不住地大笑。
緊接著站不穩,瘋狂抓撓自己,好像身體里鉆了無數只螞蟻。
最后癱倒在地,大小便失禁,喘不過氣來,不停地哈哈哈哈,窒息死掉。
不知道為什麼,這半年來發瘋的人越來越多。
村長說他們是餓瘋了。
可是自從娘開始煉豬油,或多或少,村里人人都能分到,已經沒有那麼餓了。
還會瘋嗎?
那些發瘋的人一直笑,搖晃著腦袋,仿佛里面進了什麼東西。
直到死的時候,臉上也掛著詭異的笑容。
4
這樣詭異的笑,我在娘臉上也見到過。
那時候,村子剛剛開始餓死人。
孩子們變得瘦骨嶙峋,肚子因營養不良高高隆起,一個接一個死掉。
只有我和四個弟弟妹妹,光彩依舊,和之前差別不大。
有私藏糧食的前科,村長又帶著一群人跑來我家。
「孫清荷,偷藏的糧食,自覺地交出來,等我們找到,你就麻煩了。
」
可這次,虛弱饑餓的他們翻來翻去,什麼也沒翻到。
村長用水腫的手捏了捏二弟紅潤的臉蛋,罵道:「你男人都不在那麼久了,就憑你一個女人,能把這幾個孩子養得這麼好?」
娘眼中寒氣逼人,嘴角卻往上提,詭笑著領一群男人去了油房。
油房的一側放著剛洗刷過的案板,上面一寬一細一長一短兩把尖刀。
正中央立著比一人高的豬油爐,爐子由一圈紅磚搭成,外面包著鋼板。
下面灶膛里的草木灰堆積著沒清理。
「這不是咱們村里之前冶金的土高爐嗎,怎麼在你家,典型的公器私用。
「還說自己沒藏吃的,這不是嗎?」
李叔大喜,要去刮走灰燼。
我娘讓他踩著旁邊的梯子上去看。
他掀開爐蓋,凹陷的雙眼立刻有了光。
村長也上去看,用食指在光滑豐潤的豬油表面抹了一下放進嘴里,當即說:「既然是公家的爐子,里面的東西自然也屬于公家,給她抬走。」
我娘巋然不動,淡淡說:「我雖是婦道人家,但比我家那個消失的孩子爹識大體懂大局,我的心從來都是向著村里的。這爐子你們盡管抬走,但是——」
男人們停下了手。
「但是你們抬走了,豬油只能吃一次。留下來,豬油月月都有,我煉出來了全部分給鄉親們。你們也都清楚我的手藝吧。」
娘是村里廚藝最好的女人,辦集體食堂的時候也是排頭位的大師傅。
都知道她做飯好吃,特別是殺年豬的時候,煉油渣燉紅燒肉,可以說香飄十里,人人垂涎。
村長只猶豫了片刻,就把豬油爐復位。
「清荷妹子,這是你說的啊,只要你能讓大家月月都有豬油吃,公家的爐子你隨便用!」
他們跑回家拿了大盆小盆過來,裝滿香到發膩的豬油,喜中摻憂,神色復雜地離開了。
餓了這麼久,有葷腥固然好。
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我娘也難煉無豬之油。
早在辦食堂、冶金屬的時候,村里養的豬就被吃得一干二凈。
豬,哪來的?
誰都想到這點了。
誰都不敢,也都不愿意再往細里想。
不想,就不存在。
因為哪怕是白天,捂住眼,天就黑了。
5
我爹和我娘在村里面的待遇可以說有天壤之別。
村民見面都會奉承我娘幾句,說她女人身男兒心。
不僅廚藝精湛,為人處世也講究,比摳摳搜搜的我爹好上太多。
他們這麼說,一來是因為村集體食堂的飯菜口味拿捏在我娘手里,二來使勁夸她大方,她給打菜的時候大概就不好意思手抖了。
別管心里怎麼想,對我娘的表面功夫是做足了。
對我爹則不然。
他們說我爹是天生的壞種,就跟他身上那些丑陋的疤一樣。
好人怎麼會有那麼多疤?肯定作惡多端。
爹大腿正面側面有很多坑,柳葉狀,約莫十來條。
小時候他倆帶我去河邊游泳,我騎在他頭上問疤上的肉怎麼都沒了。
他一邊咯吱我,一邊跟我開玩笑:「餓的時候當豬肉吃了。」
旁邊我娘剜他一眼:「一天到晚就愛胡說,別嚇唬孩子啊。」
「嘿嘿,餓了就得吃嘛。」
爹對「餓」似乎很敏感,敏感到有了偏執的糧食囤積癥。
我們村子遵循的是共建共用原則,沒有私產,干在公家吃在公家,一切都是村集體的。
別人都在熱火朝天參與村莊建設的時候,他還違反村規,偷偷摸摸在我家屋后的空地上種了兩分地的小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