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導致他成了村長樹立威信的最佳打擊對象，成為了全村唾棄的壞分子。

小米種的時候沒人管，長的時候沒人問。

可剛剛收割完，村長就帶著人氣勢洶洶地來了。

「秦守安啊，我說，人家都去冶金建水庫修河堤，把力氣貢獻給村子，你自己在家搞小糧倉，這像話嗎？」

「村長，我白天出工可一點沒偷懶啊，不信你去查查我的工分，這點糧食我是趁休息時間種的，不影響村里的生產。」

最近我爹確實睡得很少，在房子后面不停忙活，也不嫌累。

「嘖嘖嘖，你就這點覺悟，農民思想。往小里說，這是認識不到位行為有偏差，往大里說，你這是破壞咱們村的事業！」

村長的語氣明顯加重了。

「還有，你種這一丁點糧食有什麼用？去年村里一畝地產 200 斤，今年翻了番，往后產量還要再漲，還能餓著你不成？」

他看向小米的眼睛放光。

我們村子從來種的都是小麥和苞谷，沒人種過小米。

我爹還想辯駁的時候，被我娘的埋怨壓制了。

「守安，你能不能不跟村長對著來，好好投入生產，把心往一處使、勁往一處干不行嗎？

「你要再這樣下去，咱倆可就過不下去了啊，我真不愿意自私自利的人天天睡在一起。」

說著她抱起一袋小米，塞進村長懷里，又張羅在場的小伙子們動手搬：「我身為食堂的掌廚，決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在我的家里，全部抬到食堂給大家吃。」

娘當著外人的面話里話外都在嫌棄爹，不留一絲面子的那種，大有要跟他劃清界限的意思。

于是爹默然，不再作聲。

后來，村長又帶人把他藏在地磚里的小米刨了出來的時候，他不說話。

冶煉金屬需要，把家里能用的都拿走的時候，他不說話。

在村里大會上，被辱罵的時候，他也不說話。

不說話，他也不睡覺。

多少個夜晚，半夢半醒之間，我總是聽見他在屋后發出的聲音，像一只地鼠窸窸窣窣。

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他消失的那天。

那天，人們在村食堂里，看著剛剛冶煉廠的金屬塊，吃著我娘燉的紅燒肉，滿嘴流油。

人人都以為美好光明物資充盈的新生活即將到來。

白饅頭大肉片吃不完，煤油氣超聲波用不盡。

當時誰又能預料到，爹說的天譴和報應，如此快地就應驗了。

旱災不聲不響地駕到，除了我娘煉出來的豬油。

別的美好想象，都像泡泡，被太陽一曬，吧唧，碎了。

6

娘的豬油，是村民們久旱里的甘霖，是哀鴻遍野里每月一度的難得享受。

每月初一，準時準量地送到院子外面苦苦等待的干渴舌頭里。

可這一次，似乎出了問題。

太陽還在頭頂正上方高高掛著，我娘就皺著眉推開院門出來了。

按以往的經驗，她要接近傍晚才能完成自己的煉油工作。

她面露難色，說這次的原材料出了問題，油只有往常的一半，不夠分。

「咋能不夠呢？當初是你答應大家伙的，每個月豬油管夠，你可不能食言吶。」李叔喊。

排在最末的村長擔心自己分不到，也說：「想想辦法再煉一些出來吧，清荷妹子，咱們全村人的腦袋都提溜在你的手上呢！」

娘無奈地說：「可豬不夠，我能有什麼辦法？」

聽到這話，村民們一窩蜂地沖進院子，在豬油爐旁推搡。

盆盆罐罐撞擊在一起，虛弱的身體相互擠壓。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腥和臭，分不清是來自眼前這群活人還是外面的死人身上。

我娘從人群里飛身跳上爐子，死死按著爐蓋，喊道：「你們要搶我可以不管，但是壞了我的規矩的話，今后，我絕對不再煉油，誰也別想吃到。」

吵嚷的眾人都住手了，他們望著爐子上屹立的娘，就像一群豬翹首以盼它們的飼養員。

眼下旱情看不到任何好轉的跡象，要持續到哪年去，誰也說不準。

飽食一頓就被餓死，還是少吃一餐月月都有。

這個簡單的選擇題，大家的答案一致。

「為了讓大家都能分到，今天我們的規矩，臨時改為一斤吃的換半斤油。有人有意見嗎？」

沒人作聲，因為都知道，提出意見，得到的反饋只會是，可以不換走人。

拿著二弟遞給她的紙，娘開始叫人：「周嬸，二兩棒子芯換一兩油。」

「王奶奶，三兩六錢麥麩換一兩八錢油。」

看看娘探進爐子挖油的身子越來越長，豬油要見底，村長按捺不住了。

他哭喪著臉說：「先給我換吧。我最后一個孩子，也快死掉了，等著救命呢。」

娘晃了晃手中的紙：「鄉親們都看著，得按照順序來，你排最后一個。」

「過去我待你不薄啊清荷，我安排你管村里的食堂，你偷摸干的那些事，我都裝沒看見。非要我給你抖摟出來嗎？

「這些窮酸鬼，餓死又有什麼關系，活著也給不了你一點好處，不像我。

先給我換吧！」

軟硬話說遍，見娘仍然沒有動作，村長惱羞成怒。

「你不給我豬油，我現在就去報公安來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