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從后來我娘煉豬油專用的那一尊土高爐里。
修路、建水壩我們村一直都是第一。
就是冶金這塊兒,別的村陸續都有產出了,只有我們村總是吊車尾。
沒有產出,讓村長其他村面前很沒面子,他各處取經,想各種辦法。
每次在村里廣場開大會時,他都要反復強調:
「冶金,關乎我們村各行各業長久的發展。
「別的村都能成功,怎麼就我們不行?你們要反思下是不是不夠努力,有沒有認真出工?」
接下來就是復盤、檢討。
被教訓的對象,有時多,有時少。
但總少不了我爹—「老鼠屎秦守安」
他有時站著,有時跪著,不說話。
「如果都是秦守安這種人,自己偷偷種糧食藏起來,不交給集體,我們大家伙吃不飽,怎麼能有力氣煉鋼呢?
「如果都是秦守安這種人,晚上把力氣都花在自己家的一畝三分地,到了白天一上工就偷奸耍滑,那我們的冶金爐里冒的永遠都只能是失敗的黑煙!
「如果都是秦守安這種人,思想不對路,行為有偏差,我敢說,我們村里的金屬塊再有一千年也冶煉不出來!
「同志們,萬萬不能學他,身體可以丑陋,可以有刀疤,但是心靈絕對不能丑陋,思想絕對不能有刀疤!」
村民們吧唧吧唧喝彩鼓掌,用各種詞語問候著這個破壞村里事業的老鼠屎。
爹低著頭,仍舊一聲不吭。
這樣的情況,他已經習慣了。
旁邊食堂里的娘也習慣了,她掂著勺子,忙來忙去,對上的事情視若無睹。
這種習慣持續到金屬塊誕生的那天早上。
秀珠跑過來喊我,快去看爐子。
我們看到熊熊燃燒了幾個月的冶煉工地上,有一座土高爐的滾滾黑煙終于變成了白煙。
敲鑼打鼓,四個人抬著金屬塊,由村長帶領著周邊各個村巡游了一圈后,來到食堂。
「今天是村里的大喜日子,咱們殺豬,殺三頭,吃飽了加油干!養更多的豬,生產更多的金屬,好不好?」
「好!」村民們興奮回應。
我們一群小孩子則好奇地圍著饅頭大小的金屬。
嘰嘰喳喳,都在爭搶功勞。
「里面有你家的什麼啊,滿滿?」秀珠突然問我。
我看著金屬塊,竟然莫名有點眼熟。
它戴著一朵大紅花,通體烏黑,上面坑坑洼洼,有許多凹痕,其實長得挺丑陋的。
「應該可能有我家的鍋吧。」
我敷衍回答道,摘下手腕上的金屬鐲子。
「秀珠,今天真是個好日子,我把這個送給你!」ΫƵ
鐲子,其實就是個光亮的金屬環。
是剛開始冶金時,爹爹氣不過自己家的鍋被搶走,偷偷打磨出來的。
即使把爹送給我的東西送人了,我也好開心。
因為金屬塊成功煉出來了,爹就不再是罪人是老鼠屎了,再也不用站在臺上被人批評了。
鐲子畢竟是偷的,我把它送給村長的女兒,萬一后面被發現了,村長也不好發作。
我真聰明!
9
可是直到香噴噴的紅燒肉上桌時,迫不及待夾了一塊放進嘴里后,我才發現,爹不見了?
環顧廣場里,家家戶戶大人小孩都在,吃得滿口流油。
只有我爹消失了。
我跑去食堂后廚里找娘。
她穿著圍裙,正在熬豬油,滿滿一鍋沸騰著。
我拽拽她的衣角,含糊不清地問:「爹爹呢,爹爹還在跟你賭氣嗎?」
昨天晚上睡著后,我被他們的爭吵聲驚醒。
隱約聽到他們在屋后爭執得厲害,已經很久沒大聲說話的爹語氣越來越激烈。
最后他憤怒地喊:「不行,絕對不行,喪良心的……蛋,實在忍不了了,我要掰扯……清楚……不是他家孩子。」
娘苦笑著搖搖頭,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又把身子轉了回去,勺子在鍋里循環攪動著。
我分明看見,有幾滴水從她身前滴了下來,汗或者口水還是什麼,滴到油里。
嗞啦嗞啦,幾朵花在油鍋里炸開。
從此,爹徹底消失了。
村長得知此事的評價是,八成是外逃了。
在我們迎來冶金事業勝利的曙光前臨陣脫逃,像秦守安這種人能干出來的事情。
而我現在終于知道,爹爹的結局和秀珠一樣,比她還早。
10
「所以跟秀珠一樣,你把爹殺了,煉成豬油給村里人分了是嗎?
「你為什麼那麼恨他啊,他哪點對你對我們不好呢!
「你為什麼要一直向著外人,對他這麼殘忍呢!」
一連串的質問讓娘沉默了。
娘的眼淚連成線往下滴,不置可否。
只是把我和弟弟妹妹摟住,六個人哭成一團。
「你爹說過,大旱不過三年,數了一數,日子也快到了。
「以后娘不煉油了。還存著一些糧食,夠咱們娘幾個挨過去了。」
11
可那些糧食,只夠我們吃,不夠村子里還活著的所有人吃。
娘把以后再沒有豬油的消息公布出去以后,人人心慌。
他們不知道旱情還要持續多久,自己又能撐到什麼時候。
唯有村長頭腦依舊轉得靈活,又帶著一幫人向我家圍攻。
「豬油換了那麼多吃的。他家一定還有藏糧,找出來,咱們大家伙分了。」
一群人在屋內翻了整整一個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