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過后,我暗中將父親接進城,找了個小診所,給父親做了整容手術。
手術很成功,父親恢復得也很快。新面孔并非面目全非,起碼能讓父親在陽光下行走。
在診所門口,我將電話和地址寫在紙條上,遞給父親,告訴他,以防萬一,我們不能一起生活。
于是我們就在清晨的霧氣中分別了。
9.
2001 年,是新世紀伊始。父親和我,在同一個城市,各自開始新生活。
我大學專業是生物工程,畢業后在研究所工作了多年,每天盯著顯微鏡,和各種微生物打交道;
父親冒用一個死亡工友的身份,進了一家冶金廠,工作會接觸到強酸,他利用崗位之便,習慣性腐蝕指紋。
我們用虛假的名字書信往來,信看過便燒掉。
考慮到盧警察仍然會時不時找我,我們很快放棄了常規的信件來往,轉用更不易察覺的方式交換信息。
比如選定一家面館的固定座位,父親上午去吃面,并在座位下藏信;我下午去吃面,收信。
我們偶爾約著去爬山,到了地方,遠遠對視一眼,便一同上山。我不能像小時候一樣拉著父親的手,只能保持一個陌生人的距離。
生活就這樣,持續了幾年。
2007 年,出了些意外。我在登山途中,再次感受到沉靜而可怕的視線。
羊的視線。
我壓抑著內心的恐懼,回頭去看。人頭攢動,我沒有看見羊,而是看見了便衣的盧警官,他在跟蹤我。
發現這一點后,我不動聲色地繼續走,逐漸偏離原定的方向,進一步拉開與父親本就不小的距離。
盧警察沒有察覺到異常,有驚無險。
可是,我們不能永遠這樣小心翼翼。父親當年說得對,這不是長久之計。
父親整了容,但仔細看,仍能看出過去的長相;他腐蝕指紋,但指紋還會再長;即便指紋可以磨滅,DNA 也是永恒的標記。
早在 1997 年父親失蹤,我的 DNA 就在警察手中了。
我始終明白,如果不結案,過去的永遠不會過去。
10.
2009 年,我和單靜結婚。婚后不久,我帶單靜去爬山,好讓父親看看。當然單靜不知實情。
在隨后的書信中,父親說,雖然只能遠遠地看,但也看得出,單靜是像我母親一樣溫柔的人。
他告訴我,他對兒媳婦很滿意,心里高興,還特地多吃了一碗面。
我看著那封信發笑,笑到淚流滿面,點了打火機燒掉。
請繼續耐心等待吧,爸爸。
就快了。
11.
2011 年,陳年舊事終于翻篇,盧警官不再找我了。
喜歡懸疑推理的人,并不只有向善、向惡兩條路,還有第三條居中的路。我轉行做了一名懸疑作家。
再次相約爬山,我們隔著人群遠遠相望,隨后我徑直向父親走去。
父親假裝看別處,偶爾聚焦在我身上。當我走得足夠近,已經不再是陌生人的距離之時,父親慌了,皺著眉使眼色,轉身要走。
我上前去,拉住父親,對他說:「爸爸,案子太久遠了,警察跟我說,他們不查了。」
「什麼?」
「都過去了,我們現在可以像從前一樣。」
2001 年,我和父親在整容診所門口分別。此后過去了整整十年,直到現在,我們才能以這樣近的距離相見。
父親 54 歲了,頭發白了一半,皺紋深刻。
因為腐蝕指紋的習慣,一雙手斑駁粗糙,更顯蒼老。
這十年是如此漫長,在此刻卻又好像按下了快進鍵。印象中的父親明明是中年,可又轉瞬遲暮了。
我擁抱父親,哽咽道:「都過去了,爸爸。以后你不必再擔驚受怕,我們可以光明正大地見面。」
那一天,我攙著父親,一起上山。如此相攜,已是久違了。
12.ўƵ
我和父親以登山好友的身份,光明正大地見面,人前不會父子相稱,也不打算生活在一起。因為時隔多年,我們都有了各自的生活。
父親換了一份看書店的工作,并因此結識了愛看書的王阿姨。兩人在一起了,沒有結婚,只是相伴。
王阿姨有一個 25 歲的女兒,父親待她好,她也孝順父親。
就這樣,又過了十年。
2021 年夏天,父親突發心梗,過世了,享年 64 歲。王阿姨的女兒為他舉辦了葬禮,我以父親的登山朋友的身份出席。父親的骨灰按其生前遺愿,灑在了山頂。
有時候想想,最困難的時候都過去了,父親該多過幾年好日子,才好啊。可是那一天,我和父親爬上山頂,父親說:「我已經茍且偷生好多年了,我本該死在 1997 年的夏天。」
那一天,我告訴父親,那案子太久遠了,警察放棄了。父親就信了我。
他不知道的是,已經立案通緝的逃犯,警察永遠不會放棄追捕。
警察不查了,是因為結案了。
五
講到這里,我看著爬寵屋的某個角落發愣,沒有繼續。
單靜看著我,不發一語。
我問她:「你有什麼感想?」
單靜目光閃爍,「我感覺,這是真的。」
「不要再糾結于真假了。
」
「我不知道,我從來不知道這些事。」單靜閉著眼睛,深吸了一口氣,「你說這只是故事,是假的。可是結婚后不久,你真的帶我爬過山,我不知道那天是見了你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