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藏山只是看著我,黑色的眼睛猶如深潭,漫出的笑就像潭水里浮光躍金的漣漪,在眼中一層層地散開,那里透出的愛意和溫柔幾乎能溺死任何一個人。
拒絕的話被硬生生吞下,我惡狠狠道:「行吧,但丑話說在前頭,我的體重不是你能承擔得起的。」
藏山已經俯下了身體。
我尷尬地左右打量了片刻。
雖然小時候羨慕過能在爸媽背上玩耍的小孩…… 但現在我已經二十多歲了,早已經過了讓人背著走路的年紀。
而且這種事情更像黏黏膩膩的情侶才會做的事……
趴在藏山背上時,我明顯感覺他呼吸沉了沉。
「所以說不要逞強啊。」我翻了個白眼。
藏山直起身子,背著我一步一步往前走。
身體重心改變,我連忙環住他的脖子。
一百米……
三百米……
八百米……
「你還行嗎?」我問。
汗水從藏山的額頭一側流下,他保持著呼吸節奏沒說話。
「體力真不錯。」我繼續沒話找話。
藏山悶悶的,不說話。
我默默無語,正好看見他背面的耳朵,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
藏山明顯震了震,手都松開了,差點讓我以為自己要掉下去,幸好他反應迅速,又在我屁股上撈了一把,重新把我顛回背上。
沉默良久,他才一本正經地道:「別在外面這樣,影響不好。」
16
越往后越難走,藏山也走得更慢,只是呼吸還算平穩。
竹林遮蔽了日光,只在抬頭時能感受到無數暈眩的光點。
我突然想起,其實我小時候也是被人背過的。
那是很久以前的一個夜晚,爸媽不在家,而我突然發起高燒。
精神恍惚時,一個人推開了封鎖的門,帶著滿身潮濕的雪,將滾燙的我從被窩里拎起。
「快死了。」他說。
半夢半醒間,我感覺自己被一個巨大的斗篷包裹起來,伏在一個人背上,在月色與雪色中,走過了十幾公里路。
幾日后,我是在山下的赤腳大夫家里醒來的。
床邊坐著因為大雪封山才趕來的爸媽。
「也不知道哪個好心的鄰居把她送過來的。」那大夫對著他們感慨,「再來晚點,這孩子就要燒成傻子了。」
在藏山的背上,就和那晚的感覺一樣。
即使他的背影單薄,但卻抵擋住了世間的一切風雨。
我突然覺得不舍。
縱然他對全世界都不好,可是他從未曾…… 未曾負過我。
我不該騙他。
這個想法一冒出來,便被我立馬掐滅。
木已成舟,我為家人復仇以及擺脫他的機會,只有這一次。
九百五十米。
只差最后幾步了。
藏山喘了一口氣,偏過頭來看我,眼睛比日光還明亮:「未婚妻——」
一陣冷風從我臉頰拂過,空氣似乎瞬間發生了變化,整片竹林的風都停了。
不知不覺間,我發現這里寂靜得可怕,一絲蟲鳴的聲音都聽不見,猶如有什麼透明的結界,將這方寸之地與整個世界切割開來。
藏山的身體搖晃,我本以為我們都會摔倒在地上,但藏山最終還是用單膝跪地固定了身體,再慢慢把我放了下來。
他的瞳孔渙散,仿佛失去了聚焦點一般。
這麼突然!
我聽見自己心臟的巨大回響。
清理部——行動了!
「這里有問題。」短短一句話,藏山卻說得斷斷續續,猶如一個老式拉風箱,「扶我起來。
」
我愣在原地,沒有動。
剎那之間,我感覺自己靈魂都撕裂成了兩個部分。
遠處的林中冒出十幾個穿著統一制服的人影,其中一個人快速地沖我招手,我隱約認出那是顧筠,她在示意我進行下一步動作。
我連忙打開隨身的小包,卻因為手抖,將里面的東西撒了一地。
好不容易從包里翻出口紅,與藏山的眼睛對視時,手卻依然忍不住顫抖起來。
藏山靜靜地凝視著我。
「為什麼會是你?」他反應過來,臉色蒼白,接著又是肯定的第二句話,「看來你已經發現了。」
他的目光復雜地看著我手里的藥劑管。
那眼神,似乎不敢置信,又似乎傷透了心。
我深呼吸,調整自己心跳的頻率,問:「爸爸真的是你殺的?」
藏山默然,片刻后道:「他先招惹我的。」
我的指尖深深陷進掌心的肉里,繼續問:「你殺了多少人?」
他語氣十分淡然:「不記得了,最多的一次是幾百戶人家吧,男女老少都有。」
想起顧筠曾經介紹的那段冰冷的文字,我顫聲問:「為什麼?」
藏山沉默良久,忽然露出一個微笑,輕聲道:「就像你們想的那樣,因為我天生就是一個怪物啊。」
「快點,宮竹!」遠處的顧筠催促。
我揚起手,下定決心,將藥劑的針頭對準他的眼睛。
藏山眼里的微光消失了,他閉上眼睛,一副不愿再說話的模樣。
手好重…… 根本做不到啊……
我咬住唇,腦海中亂糟糟的,反而全是藏山昨晚坐在床邊,和我說結婚的模樣。
內心天人交戰時,下一秒,奄奄一息的藏山反手奪走了我手里的藥劑管。
我以為他想要反抗,連忙閉上眼擋住臉,下意識蜷縮起身體。
再睜開眼時,藏山躺在地上,面容蒼白,毫無血色,看上去和平常沒什麼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