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記得。”老王指了指自己的腦門,非常認真的點頭:“祖祖輩輩都記得的。”
“你說說看。”方景隆面無表情。
老王熟稔的道:“伯爺死戰不退,可惜賊勢越來越大,伯爺被圍,斬殺了十幾個賊子,身上已是千瘡百孔,伯爺身邊有馬,可伯爺沒有騎馬而逃,而是依舊死戰,口里高呼著一句詩,最終被賊軍,亂刀砍死。”
“好樣的!”方景隆欣慰的看了老王一眼:“詩你念一念,怕你忘了。”
老王下意識的道:“忠誠貫白日,直已憑蒼昊……”
“改一改,上一次在大同戰死的信州伯就念了這一句。”方景隆搖搖頭。
老王卻不干了,很是鄭重的開口。
“呀,伯爺,老方家世世代代都囑咐著用這一首的啊,換了新的,卑下怕記不住。”
方景隆對他翻了一個白眼,下一刻仔細的想了想,便說道:“上一次聽繼藩念了一句,比較有新意,詩詞我是大老粗,也不懂,祖上們摘抄了這麼一句,世代相傳,怕就是怕將來戰死了,報到了朝廷,顯得不夠英烈,閣老還有兵部的那些狗官最大的毛病,就是文縐縐的,到了死,不念一首詩,他們不會有什麼觸動,到時撫恤和追封的等級就抬不上去了。繼藩上次念得什麼來著……噢,*******、豈因福禍避趨之。你記住了,就算這一次僥幸沒死,以后你的兒子,你的孫子,也要用,要是世世代代傳下去,這詩聽著新,想來其他人還沒用過。”
老王忙是反復念了幾遍詩,勉強記住了,卻是嘆口氣:“伯爺,您都是伯爵了,還指著戰死追封的事?”
方景隆拉下臉來:“你懂什麼,做將軍的,要嘛就是得一場大功勞,要嘛,就死,前者是功勞,后者是死勞,不憑這個恩蔭子孫,難道做逃兵嗎?我們方家歷代,沒一個孬種,除了你的太老爺,也就是我爹,可我爹是為了救人,把老兄弟們從土木堡里背回來,這是為了義氣,也不丟人。”
說到此處,他嘆了口氣,又感慨起來。
“我若是逃了,或是做了敗軍之將,這便是恥辱啊,這個恥辱,會加在繼藩身上的,就算陛下寬厚,并不怪罪,可繼藩,卻會抬不起頭來,他現在懂事了,也越來越好了,我這做爹的,看著高興……”
方景隆說著眼角突然落淚了,顆顆晶瑩的淚珠順著臉頰直流,用了老手擦了擦臉上的淚。
“所以,我只有兩條路可走,就算是死在這里,也不錯。至少當今陛下是個寬厚的人,我死了,這恩典就加在了繼藩身上,將來繼藩若是不曉事,捅了什麼簍子,陛下也會念在方家世代,和我方景隆在這里搭上了一條命的份上,會格外開恩的。”
老王默默的點頭,很是贊同,下一刻他便感嘆道:“南和伯府世受國恩,不是沒有道理的啊。”
方景隆一笑,笑中含著熱淚:“其實說真的,我真希望活下來,能看著繼藩娶妻生子,抱一抱自己的孫子,若是我看不到了,你得幫我看著,到時候,上墳的時候,記得來稟報!”
老王重重點頭,眼眸里也是盈滿了淚水。
“好了!”方景隆豁然而起,身上腐臭的衣甲嘩啦啦的響,他抽出了刀,激揚的開口說道。
“集結,都他娘的跟著我方景隆來,都看好了,我就在最前頭,我是貴州總兵,沖在最前,若是踟躕不前,你們后頭的,便宰了本官。可若是你們踟躕不前,那麼,后隊就斬前隊,現在咱們糧沒了,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要嘛將來大家跟著我方景隆吃香喝辣,要嘛就死在此!”
一番號令,山地營上下,瞬間集結,個個提著刀,猶如虎狼。
是日。
石澗寨遭襲,從天而降的明軍,在傍晚時分,猶如餓虎撲羊一般,沖殺入寨。
一群衣衫襤褸的官軍,瘋了似得提刀砍殺,摧枯拉朽。
寨中的土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在這里,竟會出現明軍,等他們醒悟過來時,還來不及拿起武器,這些眼睛泛著綠光的豺狗,便已到了面前,開膛破肚。
一張張扭曲的臉,沒有絲毫的憐憫。
只兩炷香之后,一個吊腳樓里,方景隆渾身都是血污,邁著沉重的步伐,走上了木梯。
在二樓,一個婦人盤膝而坐,幾個官軍提著長矛指著她的身體。
方景隆站定,雙眸微瞇著,直直的盯著她看。
其中一個軍官開口稟報道。
“總兵,就是這個婦人,她這兒,護衛最多,料來就是此寨的首領。”
方景隆頓時狂喜。
婦人……婦人作為首領,那麼……這個婦人是誰,結果已經不言自明。
他身軀一震。
自己的兒子書信中的話,終于得到了印證。
繼藩這個家伙,還真是料事如神,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想來……就是如此了吧。
方景隆很激動,朝著身邊的軍官厲聲道:“取畫像來。”
任何欽犯,朝廷都會想盡辦法,畫影圖形,繪畫出欽犯的相貌,平叛大軍之中,到處都是這樣的畫像。
所以老王毫不猶豫,自懷里取出一個油紙包,層層打開,最終,一張畫像抖落了出來。
方景隆定睛一看,開始心虛了。
畫像中的人,明明是個老嫗,三角眼,塌方鼻,齙牙、門神一般的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