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繼藩站在不遠處,緩緩的上前了幾步,而后低頭看著劉瑾,心里卻是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歷史上,有許多十惡不赦的人。
而對于歷史而言,它們所能記錄的,也只是只言片語。
因而,當一個惡棍,史筆上只是用寥寥幾筆便勾勒出一個人的好壞,可終究人還是人,當直觀的看待一個人,才發現,即便是十惡不赦的人,可能也有軟弱的一面!
在歷史上,那成為了秉筆太監、掌握西廠的劉瑾,和現在這可憐巴巴,如哈巴狗一般,卑微到塵埃里的劉瑾,似乎完全是兩個人。
人的命運哪,還真是奇妙!
劉瑾一看到有人來,就下意識地把朱厚照的腿抱得更緊了,生怕朱厚照被人搶去似的。
朱厚照則是不耐煩地道:“好了,好了,狗一樣的東西,放開本宮,和本宮回東宮去,你再哭聲一聲試試看,本宮還沒死呢,你嚎什麼嚎?”
劉瑾顫了顫,努力的恢復了點自己的情緒,微顫顫地站了起來,接著回頭去收拾自己的包袱,將包袱一卷,又背在了背上。
朱厚照嫌棄地看了他一眼,才道:“在外頭過的苦吧?”
“白天苦,夜里就不苦了,夜里能做夢,夢到了殿下,奴婢就美滋滋的。”劉瑾那滿臉污跡的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你傻樂著做什麼?”
劉瑾繼續咧嘴笑道:“開心!”
“狗一樣的東西!”朱厚照又是氣不打一處來,這個狗奴婢,真想打死他呀。
“是,是,奴婢萬死。”
“換個新詞,別總是萬死。”朱厚照背著手,靴子鏟著浮雪。
“奴婢想死殿下了。”
“……”
朱厚照和方繼藩告別。
“老方,方才所說之事要記在心上啊,本宮難得獨當一面。”
方繼藩上下打量著那衣衫襤褸的劉瑾,劉瑾低著頭,不敢看他,似乎是……嚇壞了。
方繼藩便轉過視線,看著朱厚照,笑著道:“放心,保準沒有問題的。”
朱厚照點了點頭:“有你這話,本宮就放心了。”
…………
方繼藩回到府上。
還未進門,茫茫的雪絮之下,鉆出了一個人,狠狠的拍了拍他的肩。
“方賢侄……”
方繼藩錯愕的抬眸。
他看著來人,穿著一身的麒麟服,頭戴還頂著翅帽,方繼藩覺得這人有些面熟:“你是……”
“方賢侄還真是健忘啊。”這人慍怒的樣子:“翰林大學士……”
方繼藩想起來了,難怪,居然這麼面熟。
這不是翰林大學士沈文嗎?
對于這個沈文,方繼藩印象不是很深刻,這廝……曾做過什麼來著?
此時,沈文則是感慨的道:“不一樣,不一樣了啊。當初你爹就沒你有出息,老夫至今還記得,二十年前,你爹剛剛承襲爵位,那時還年輕,不懂事,居然和人發生了爭執,把人的頭都給打破了。”
“……”方繼藩不禁一怔。
他無法理解,為何自己的家族里會有這麼多血跡斑斑的往事,一個在土木堡里被人背著,或是背著人回來的祖父,還有一個打破了別人腦袋,亦或是被人打破腦袋的爹……
看方繼藩一臉懵逼的樣子。
沈文笑了,呵著氣,笑道:“那時候啊,老夫也才入翰林不久,調任都察院,為科道御史,當時真是鬧得議論紛紛啊,都說要彈劾你爹,可老夫當初是怎麼和人說的?老夫說,南和伯剛剛承襲爵位,他乃忠良之后,年輕,還不懂事嘛,不可以小惡而如此苛責于人,實是太不應該,老夫當時頂住了壓力……罷了,都是一些陳年舊事……”
沈文朝方繼藩道:“說來,也沒什麼意思。”
“……”方繼藩有點無語。
重點的是,他餓了,他沒功夫聽這些從前的往事,于是道:“直說吧,沈學士找小侄,何事?”
沈文一愣。
他覺得方繼藩這個人……太直接了。
很粗鄙啊。
就不能好好繞個圈子?
罷了,對付粗鄙之人,得用粗鄙之人的方法。
沈文便道:“西山書院,還有員額嗎?哎,真不知說什麼好,家有逆子啊。”
說著,沈文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
可能說了這麼多廢話,也只有這一句話是真的了。
沈文貴為翰林學士,也算是學貫古今,唯獨……兒子不爭氣,這些事,以往都是藏著掖著的,甚至他在京里做官,兒子都不敢帶來京師。
為何?這小子雖也憑著恩蔭得了一個貢生,卻不肯讀書,成日就是游手好閑,沈文是操碎了心啊。
鄉試一放榜,沈文第一反應就是,這新學……實是……實是……
他不免開始擔憂了起來,為大明的正學而擔憂,新學那些胡說八道的東西,將來不說昌盛,可憑著這十三個舉人,怕也要一飛沖天了。
可很快,他又開始瞎琢磨了。
什麼都是假的,祖祖輩輩,加上自己,掙下了這麼大的一個家業,竟是出了個逆子,逆子憑著一個秀才,能撐得下這個家嗎?
不成,還得考!
其實此前,沈文已經放棄治療了,可現在見了鄉試的榜,心思又開始活絡了起來。
劉公那傻乎乎的兒子都能成解元,憑啥我兒子不成?
思來想去,罷了,臉皮不要也罷,兒子得去西山。
他抱著西山是糖衣炮彈的心思,要將新學的炮彈扔回去,卻將作八股的糖衣好生笑納,總而言之,自己那缺德兒子,非得進西山書院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