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載墨道:“平時,總是白色之民,叫嚷的最兇,總是他們的聲音,最大。總是他們說的話,都有道理。而黑色之民,不懂什麼道理,如孫臣親眼所見的黑色之民一般,他們勉強能吃飽,有衣穿,便感恩戴德,哪里懂什麼道理。可是……若是所有人認為,為政者不公,只袒護著白色之民,放縱黑色之民被欺辱,被漠視,有白色之民,在稱頌著天下如何太平,江山就可永固,這就錯了。匹夫一怒,尚可以血濺五步,千千萬萬的匹夫,他們平日隨意被作踐,隨意被欺辱,隨意被踐踏和捉弄,他們挨餓,他們受凍,他們如豬狗,可一旦,他們無法忍受了,那麼……盛世太平,君君臣臣,禮法綱紀,什麼圣君,什麼仁政,統統都會毀之一炬,短短數年,便要天翻地轉……”
弘治皇帝聽的心驚肉跳。
“這才是大父想要革新的初衷,不過是大父希望對黑色之民好一些,讓他們喘一口氣,為的,也是大明江山,可以延續,不革新,才會使天下干柴烈火……可大父若當真愿意將自己的恩澤,沐浴給天下所有百姓,無分黑白。又為何要擔心,引發民怨呢?”
“……”
朱載墨說罷,后退一步,雙手抱起,朝他的大父作揖行禮:“這些,是孫臣所見所聞,也是孫臣從師兄們那兒所學的道理,孫臣可能講的不好,還請大父莫怪。”
謙謙君子,宛如美玉。
哪怕他的話,頗有鋒芒,直指了某些劉健、王鰲等人不愿觸碰,也不敢去直視的東西。
可他的行為舉止,依舊使人感受到了那股子與眾不同的風采。
方繼藩心里一動。
竟有幾分感動。
這……果然不愧是自己的弟子啊。眾弟子之中,想不到,我至愛,且未來最有前途的,竟是這個娃娃。
這……不正是自己穿越而來,滿心想要貫徹的理想嗎?
我方繼藩,三觀奇正,兼濟天下的情懷,卻被這大染缸染得面目全非,可今日……
方繼藩突然心弦一動。
他想起了自己的初心,那時自己還單純的可愛,也是一個孩子……也曾……
方繼藩心里嘆了口氣。
弘治皇帝沉默著,不發一言。
蕭敬錯愕的看著皇孫。
這世界怎麼了,怎麼現在是人都在自己耳邊談愛民、仁政、百姓疾苦哪……
…………
劉健凝視著朱載墨,他的眼眸里,閃爍著什麼。
李東陽此時卻道:“皇孫說的不錯,天下之民,無分黑白,俱為皇帝之赤子,此言……正合圣人之意。”
他開了這麼個口子,所有人看向了李東陽。
此時,哪怕是方繼藩,也佩服起李東陽起來。
李公的腦子好,果然是名不虛傳啊,可方繼藩有時,挺羨慕朱載墨的,他無論說什麼,都會有一群這個世上最有權勢和最聰明的人,盡一切辦法,為他詮釋,并且,使他的話,不為人所反感。
若換做是自己說,哼哼,小方說的很好,可小方知道的太多,來,為平民憤,殺了腦袋,祭旗!
李東陽此言一出。
所有回過神來的人,紛紛捋須,終究……他們垂垂老矣,見識過世上太多太多的事,他們或許看著朱載墨這個固執的孩子,卻忍不住,回想到了當初滿是為天下開太平,滿是情懷和抱負時的自己。
劉健瞇著眼,咀嚼著李東陽的話,拜下,感慨道:“陛下,此好圣孫也!”
“圣孫一言,使老臣醐醍灌頂,天子者,上天之子,兆民之君父也,皇恩如雨露,自當均沾兆民,老臣……欽佩……”
他是真的欽佩。
只不過,順道,將朱載墨的核心思想,故意突出了雨露均沾!
否則,難免會使人認為皇孫之言,過于刻薄。
謝遷眼眶有些發紅。
經歷了這麼多年的折騰,有了個皇孫,而這皇孫……說實話,小小年紀,能說出這麼一番話,這……何止是聰慧這樣簡單。
------------
第八百八十三章:朕得此孫 此生無憾
王鰲和那文濤,面色蒼白。
這一句句的話,不正是在戳他們的心窩子嗎?
人是復雜的,復雜到,根本無法用好壞來評價一個人。
這世上,絕大多數人,都不可能是徹徹底底的好人,也絕不可能,大多數都是喪盡天良,臭不要臉的壞人。
正因為這等復雜,所以王鰲一方面,他兩袖清風,剛正不阿,他乃帝王之師,享受著萬千人的稱頌,和數之不盡的名譽。
可與此同時,他顯得守舊,他不愿接受天下的動蕩。他有許多門生故吏,他們都不贊同定興縣所發生的事。
王鰲認為陛下做錯了,也認為,歐陽志的行為,帶有某種危險性。
可你若說王鰲如此激烈,是因為他有私心,卻又過于用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更多的,王鰲更像水中的一片落葉,隨波逐流,他對陛下,還是有感情的。
可當圣孫說出這番話的時候,他沉默了,哪怕他的內心,依舊還堅守著自己所認為的原則,可在此時,他也只能沉默。
他不禁熱淚盈眶,眼角濕潤,看著這個孩子,這個孩子……無論他怎麼想,他能有此道理,就已是上天對于大明的恩賜。
這種寒窗苦讀時,滿腦子君君臣臣,等進入了仕途,伴駕在天子左右,一輩子,都在為所謂的皇恩所奔走,此時,才會有如此的感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