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極簡單的故事。
甚至……可以用粗鄙來形容。
見識過真正的名角的弘治皇帝,對于這草臺班子的演技和唱腔,更是無感。
可是偏偏……他就沉浸在其中。
周遭的百姓們,這一刻發出的叫好,絕非是偽裝,伴隨著這歡呼聲,弘治皇帝察覺自己的心臟也在有力的跳動。
人們激動歡呼著,便連懵懂的孩子們,也開始發出了尖叫。
這浩蕩的熱潮,已淹沒了后頭戲子們落幕的唱腔,那周蒙啊呀呀的一聲,整個人倒地,象征已經人頭落地,更是引發了新的一輪歡呼。
劉健駭然的看著左右,那尾隨而來的翰林吳家旺更是臉色慘然,他被嚇著了,心驚膽寒。
李東陽心頭一震,下意識的看向角落里的方繼藩。
卻見方繼藩也激動的拍手叫著:“好,宰了這狗東西,居然敢說王法是他家的,他算什麼東西,也配姓方,阿不,姓朱!”
自然,方繼藩的呼喊,早就被人聲鼎沸所淹沒。
更有人……熱淚盈眶,激動的垂淚下來。
趙二便哭的厲害,就好像自己的冤屈得到了聲張一般。
其實百姓們的心思是最簡單的,正因如此,一個包拯的故事,能在上一世,傳唱數百年,幾乎每一個歷史上的人物,形象好的,都給他們扣一個為百姓伸冤的形象,因而有了狄仁杰,有了包拯,人們其實不會記得狄仁杰和包拯在歷史上做過什麼,只曉得他們能平冤昭雪。
似趙二這樣的人,一輩子都沒有見過戲,這看戲,對他而言,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鄉下的士紳們,不屑于教化他,認為他是粗鄙之人。
讀書人們的話,他也聽不懂,都是之乎者也的,繞著圈子。
可這戲,他能看明白,而且……不枯燥,看得津津有味。
一場戲已落幕。
好不容易,人們漸漸安靜了下來。
突然……
有人登臺,大呼道:“京察好不好啊?”
短暫的沉默之后。
驟然之間,上千人異口同聲回應,發出了雷鳴的聲音:“好。”
那人又道:“咱們皇上下旨京察,要給咱們小民平冤枉昭雪,大家伙兒說,好不好啊。”
一下子,戲臺下的人,更加的激動起來,聲浪又起:“好的很。”
方繼藩趁著這個間隙,大叫道:“吾皇萬歲啊!”
此時,人們激動不已,聽到有人帶了頭,于是紛紛道:“吾皇萬歲!京察萬歲!”
一下子,似乎所有的情緒都被鼓動了起來。
場面甚至一度失控……
弘治皇帝在此刻,腦海里卻突然閃過了什麼。
這…里是平谷縣。
一個左右不靠,雖屬京畿之地,卻又遠離京畿的地方。
甚至……這麼個偏僻的小縣,連新政的恩惠都沒有被波及。
這里的百姓,十之**都不曾見過什麼世面。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氣,看著激動不已的趙二,趙二在旁,嗷嗷叫的跟著大家一起呼喊。
便連趙母,竟也跟著呼喊。
那歇斯底里的樣子,分明是投注了情感,只一幕戲,便勾起了他們的同理之心,生出了認同感。
弘治皇帝一下子,什麼都明白了。
這可是一個窮鄉僻壤之地,一群幾乎與外界沒有過多接觸的人。
尤其是絕大多數的農戶,一輩子都走不出縣城以外的地方,他們的認知,是何其的有限。
可偏偏……只一幕簡單的戲,便立即令他們生出了認同。
這是朝廷多少份旨意都做不到的啊。
朝廷曾經委派了多少的大儒,倚重了多少的士紳和讀書人,令他們教化百姓,可現在看來……此前所做的努力,花費的心血,竟還不及一幕戲。
百姓們終于安靜了下來。
他們的觀念,其實極為樸素。
只有好壞之分。
皇帝是好的,太子是好的。
而周家這樣的人,便是壞的。
若是再想要故作高深,去點化他們更深層次的東西,顯然這是徒勞。
而至于那些曾被朝廷委以重任的學官以及讀書人,指望這些高高在上,自以為清高的人去教化百姓,這幾乎是南轅北轍。
臺上的人此時又道:“陛下有旨,設京察使,會同京察為民做主,專門查的,便是周家這樣的人,大伙兒放心,到時若有什麼冤屈,無人肯給你們做主的,便可至京察那兒上告!”
百姓們聽了,這京察二字,只在瞬間,便已深入了他們的心里。
“好了,下一幕戲,要準備開場啦,諸位鄉親,且先歇一歇……一炷香之后,開唱。”
人們開始竊竊私語,興奮的議論著前頭的戲。
就連那趙母亦拉著趙二的手,激動的道:“為娘親眼看到了臺上唱戲的呢,你瞧他們的衣衫,花花綠綠的,真是見都不曾見過的。”接著又說起那蒙冤的鐵匠和鐵匠之女,很是惋惜:“雖是平冤昭雪了,可終究人生不能復生,那姑娘,哎……”
隨即又絮絮叨叨的道:“虧得是皇帝圣明,不然,真的是有冤無處伸呢。”
其實臺下的百姓都在議論。
一場戲,并非只是單純的戲這般簡單。
它會形成一種效應,所有看過戲的人,未來的許多日子,依舊會津津樂道的議論著這戲,戲中的人物,會被反復的拿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