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真在這閣樓上置了一個案幾,剛剛泡了壺清茶。
她捧著茶杯,注目遠眺,道:“臨安真好。”
“是啊,臨安真好。”李瑕道。
雖然從事的行當不同,他卻很懂她的心境。
胡真也莫名地感到與李瑕相處很舒適,雖然他只是一個后輩晚生,彼此沒說過幾句話。
以往倒沒想到李墉之子是這麼一個人,有不符年紀的閱歷。
“你既知臨安好,留下來多掙些銀子,贖買安安如何?”
李瑕搖了搖頭,道:“就是知道臨安好,我才不打算留下來。”
胡真道:“之前不知你有丁相作靠山,我小看你了。如今閻貴妃、董大官為你撐腰,何懼之有?”
“你經商厲害,眼界還不夠。”
“莫學李墉,辜負劉蘇蘇十載。”
“都說了,當我與她不認識。”
“不聊了,今日中秋,我忙。把書給我?”
“書被燒了,孤本。”
胡真道:“既是孤本,燒了更好,我要的是里面的詩詞。”
“不記得了。”
“休要誆我,劉蘇蘇與我說過,你讀書最癡。”
“真不記得。”
“替你引見關閣長時,可不是這般說的。”
“是嗎?”李瑕道:“我說的是書在我手上,從沒說過要給你。”
“李縣尉也是朝廷命官,卻與風塵妓母耍賴?”
“我堂堂縣尉一大早特地來見你,是想告訴你一句,我已投靠閻貴妃、董大官。”
胡真抿嘴一笑,悠悠道:“這事滿城都在傳,天子賜字,十六歲任官。我早知曉,不勞李縣尉親自跑一趟。”
“知道就好。”李瑕道:“我還在北面殺了許多人,很有本事,又兇。”
胡真拍手道:“哇,李縣尉真了得,人家要是再年輕十多歲,不收錢也想和你好呢……請吧,別耽誤我做生意。”
李瑕目光望處,見年兒從覓云院的屋堂跑出來,勿勿忙忙地拿一把琵琶又跑回去。
“好吧,想起一首詩了,給你。”
“有何條件?”
“沒有條件,白送你。”
胡真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看到的是覓云院。
她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絲微笑,道:“有心了,也放心吧,她畢竟是我親手養大的孩子,我終是會盡力為她好。”
李瑕不置可否。
他又看了覓云院一會,隨口將那詩念了出來,轉身離開。
小半個時辰后,一行車馬出了臨安城,向西而去……
~~
這日是中秋,臨安城內的才子們早早賦了新詞,打算在各個文會上施展才華。
丁大全卻狠狠地給了清流文士們一巴掌。
因太學生劉芾等人上疏中有“國嗣未正,事會方殷”之語,觸怒官家,丁大全削了為首六人的學籍,并在太學豎碑,嚴禁太學生妄議國事。
滿朝正直之士敢怒而不敢言,因丁大全早已接連排除異己,彈劾他們誹謗君上。
一時間,丁黨聲勢喧天。
是日,六名太學生被流放、分拘他州,出城時諸多文士相送,稱他們為“關賢六君子”,分別是劉芾、陳宜中、黃鏞、林則祖、曾唯、陳宗。
劉芾身戴枷鎖,回首臨安城,想到國事艱難,念了一首詩,給這年的中秋佳節添了一縷悲涼。
“中興遺此老,夢寐亦中原。
泣血兩朝事,披肝一萬言。
名方登禁掖,身已謫南源。
苦學無寒暑,雙趺片石存。”
送行者無不慟哭,直到六君子的身影在官道上漸漸消失,又有人提起了李瑕。
“聽說那日伏闕上書李瑕也在場。”
“呵,李非瑜是去扳倒賢相的,若非他,丁青皮何以有今日之聲焰?”
“依附奸黨,破格任官,此子怎可能做出那等詞作?必是竊人詞作。”
“本就是欺世盜名之輩,如何比的上聲伯兄?”
“泣血兩朝事,披肝一萬言……唉,朝堂烏煙瘴氣,如何是好?”
“聽說今日清晨,李瑕李非瑜已往西南上任了。”
“丁狗走門,巴結來的官,急巴巴的樣子,令人作嘔……”
忽有人冷笑一聲。
“劉聲伯雖流放,披肝諫言,振聾發聵;李非瑜已赴蜀,迎危局而上,牧守一方。唯諸君,在此高談闊論、袖手空談,非將二人作比較,或贊或貶,皆憑心意。卻不知為何做過何事?”
“陳碩卿!你是何意?黑白不分了?!”
“他投靠奸黨了!”
“去你娘的!”
“……”
城門處這一場爭論良久方歇,半日之后,新科狀元聞云孫又在此出城。
聞云孫披麻戴孝、雙目通紅,因他收到了父親過世的噩耗,要回鄉守喪。
才中狀元,一登朝堂見到的是國朝積弊,方欲振奮卻又遭此打擊……這個年少成名的狀元郎沒有“春風得意馬蹄疾”,得到的是艱難磨礪。
他將丁憂三年,沉淀下去。
……
劉辰翁送聞云孫出城,只覺意興闌珊。
本來,被李瑕的五首詩詞所激,劉辰翁近日填了一首詞,打算在這個中秋與李瑕會一會詩詞。
可惜李瑕已走,而今日發生的一切也讓劉辰翁失了心情。
人情難卻,傍晚時,劉辰翁還是守約,赴了豐樂樓的中秋詩會。
這夜詩會,有個叫全永堅的皇親甚是討厭,拿了一首平庸之作,讓眾人吹捧。
劉辰翁想著劉芾那首詩,本來不想拿出詞作。
但為了壓一壓全永堅的那嘴臉,終是沒忍住。
他作的是一首《水調歌頭》,和的是蘇東坡。
很快,有歌妓開口唱起來。
“明月幾萬里,與子共中秋。古今良夜如此,寂寂幾時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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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道邊,李瑕將一塊月餅遞給了高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