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
“但有一點,你可萬莫歸勸官家,以免惹得龍顏不悅,這般說吧,程元鳳、葉夢鼎的人,官家都不知罷免了幾個了。切記,切記。”
江春也不知只覲見一場還要規勸官家什麼,愣愣點頭應下。
待關德離開,他便獨自在殿內等著。
也不知等了多久,才見御駕轉來。
先是一股濃烈的酒味,摻著脂粉的香氣撲鼻而來。
江春見了禮,便聽得御榻處傳來一聲綿軟無力的聲音。
“江愛卿免禮。”
抬頭一瞥,見了官家模樣,江春眼睛便有些酸,想哭一哭這三百年大宋社稷。
那倚在御榻上面露癡笑的官家,縮腰塌背,面色烏青,眼窩深陷,目光呆滯無神,一看便是酒色過度,哪有半分君王氣度?
“你說話啊,朕還忙著嘻嘻這還有個美人兒”
江春余光落處,只見官家的手已扯過一旁服侍的宮娥,心中愈覺悲涼。
感受不到其對臣子的半分尊重。
“臣臣該向陛下啟稟川蜀之事”
“那你上個折子,樞密院自會批。”
江春一時語塞,腹稿中的千言萬語說不出來,只好道:“臣臨行前,聽李節帥言,欲迎官家回舊京,作大宋治武功最盛的君王。”
“好,好,好,李愛卿忠心嗝李愛卿要當個什麼官?”
江春覺得,韓承緒說的什麼與劉黑馬商議,收復關中也不必說了。
“川陜宣撫處置使”
“那你上個折子,朕給你蓋印咦,朕的大印呢?哈哈,想起來了,朕的春夏秋冬四夫人大印在朕四個美人兒處,嘻江愛卿,聽說你也是個妙人,會對對子?”
“臣”
江春終于忍不了了。
他不算什麼能臣、干臣,在慶符縣時也將縣務都丟給主簿。
但,為官該有底線不能丟。
入仕以來,從縣令,到通判、知州、知府見的是川蜀艱險,百姓疾苦,領的是朝廷俸祿。
今回臨安,沿途所見,俱是賣兒賣女。
若不勸官家一句,他覺虧心。
“陛下可知?陛下杯中之酒,懷中美人,俱是百姓膏血,俱是百姓骨肉!”
一句話才涌到喉間,關德已大喝一聲。
“江少卿!官家問你會不會對對子?!”
江春一個激靈,低下頭,眼眶愈酸。
“臣臣”
“哈哈哈,老實。”趙禥哈哈大笑,揮手道:“事說完了,下去,下去,朕懶得與你玩兒”
江春一愣,沒想到李瑕吩咐之事這般輕而易舉便辦完了一半。
他忍著眼中酸漲,執禮又道:“臣該與陛下啟稟隴西之宣撫與官員任命,李節帥言,隴西需大將鎮守,王”
“那你上個折子,宰相們商量。”
“李節帥已上了折子,但諸位相公”
趙禥終于支起身,笑嘻嘻道:“江愛卿,你懂不懂規矩?”
“臣惶恐。”
“朕能辦的事,朕辦。朕辦不來的,你找宰相啊,去去去,天也晚了哦,告退吧。”
一場覲見就這般草草結束。
江春出了大內,卻感到心中如同缺了一塊。
他一直都知道,大宋是天子與士大夫同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
但這個“治”字,也是士大夫對蒼生黎民的責任。
治到這個地步,又叫人心中如何能安?
哪怕是丁大全,任寧德主簿,任蕭山尉時也是做實事的,成為權奸之后再如何,至少還像是個官。
江春卻覺得,自己今日比丁大全都不如。
他已能理解牟子才的憂慮,如今這朝綱敗壞,凡忠正之士必然是看不下去的,李瑕與關德內外勾結,確有權藩之狀。
大宋這樣的國力,這樣的天子,還經得起一場吳曦叛亂嗎?
這夜,江春驅車往臨安城外走了一遭。
棚里,無家可歸又未能賣掉兒女的流民聚集在一處,麻木而沉默著。
能看到有鬼鬼祟祟的身影穿梭過人群,趁夜將一些容貌較好的小童帶走貧苦流民已沒什麼別的東西可被偷的了。
欺凌總與貧苦長伴。
好在眼下只是十月,未入嚴冬,這些人還沒到最慘的時候。
臨安也不是最慘的地方,還有善人開棚濟粥,不至于每日死人。
江春沒有權力管這些,也救不了幾個人。
他又想到自己連在御前規勸官家以國事為重都做不到
“走吧。”
驢車掉了個頭,重新向城里行去。
還未到余杭門,卻有一童子上前,道:“車內可是江少卿,程相公有請。”
江春愣了愣,下了驢車,由對方引著,上了一輛寬敞而簡樸的馬車。
當年任縣令時,只覺宰執高不可攀,而今夜相見,江春只感覺到程元鳳的衰老與無力。
“右相竟也在此?”
“老夫時常會過來看看,以免身陷臨安繁華,忘了世情。”
程元鳳指著街邊的一間倉庫,又道:“那是百萬倉,在對街還有常平倉,糧食還有,但不多了,勉強能救濟災民到明年。”
江春松了一口氣,道:“常平倉有糧,那就好。”
“可今歲不是災年。”程元鳳喃喃道:“流民如何來的?常年戰火連綿,軍需糜費,朝廷發會子與百姓和糴,會子不值錢,百姓吃不上飯,只好賣田賣地,二十余年下來,流民越來越多了啊。”
“戰火已停息,為何今歲還是這般?”
“老夫沒能治理好啊。
先帝在時,朝局尚有平衡;大敵當前,群僚尚有心氣。如今這一口氣散了,經制日壞,權勢豪強兼并之習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