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來的時候他們覺得奔騰的黃河吵鬧,日夜咆哮不停,不似漢水那般靈秀。如今到了隆冬,黃河上的浪花結成了冰面,卻又讓人不安起來。
但還是吵。
“呼!”
大風吹過,呼嘯不停。
鵝毛大的雪花吹得人滿臉都是。
張貴抬起望筒,風雪中根本望不到對岸的情形。
“哥,最近有人走到對岸嗎?”
“六子領人去了。”張順注視著那茫茫風雪,過了一會,道:“他們就沒再回來。”
“是迷路了還是被蒙軍殺了?”
“不知道。”
過了一會,張順顯然嫌這三個字不夠鄭重,悶聲悶氣又補了一句。
“真不知道。”
……
這日值守夏陽渡的是克敵營的將領何泰。
歸降于李瑕的劉整舊部當中,何泰是資歷最老的一個。
他從山西坐船過黃河到夏陽渡時還是盛夏,熱得汗流浹背,如今卻已到了隆冬,冷得人瑟瑟發抖。
張順、張貴兩兄弟到時,何泰正坐在火爐邊看家書,見有人進來,當即便將家書收起。
“何統領,我們來輪防了,你領兄弟們回大營吧。”
何泰點點頭,卻是起身吩咐副將去領著士卒回大營,自己卻又重新坐下,道:“我與你們一道守著吧。”
張順摸了一小壺酒遞過去,道:“天氣冷,何統領暖暖身子。”
軍中本不宜飲酒,但在這樣的寒冬又逢年節,每日還是會給他們這些將領發一小壺。張順都是不喝的,每次都分給旁人。
何泰也不客氣,接過了就喝。
仿佛守在這里就是為了等張順孝敬他這一小壺酒。
張貴坐下,問道:“六子他們還沒回來?”
“回不來了。”何泰道:“讓蒙人殺了,軍情司說的不錯,蒙軍已經集結到東岸了。”
“何統領派人找了嗎?”
“還找什麼?”何泰皺了皺眉,道:“蒙軍人數必定多,六子有能耐,連他都沒回來,再派人過去也是枉送了性命。”
“你們不是熟悉對岸……”
張貴還待再說,張順已起身踢了他一腳,道:“走吧,跟我去巡視一圈。”
換防的這會工夫,天色已快要完全暗下來,渡口處的船只已經被凍在河面上,一動不能動。
兄弟倆走上黃河冰面,已不再感到害怕。
身上的棉甲雖又保暖又輕便,但涼氣還是一絲絲地往脖子里鉆,張貴回過頭看了一眼,見已經與身后的士卒拉開一段距離了,遂道:“哥,咋不讓我問他,他們這些降軍,對河對岸的情況熟悉……”
“能不提‘降軍’嗎?”
“本就是啊,我又不是看不起他,說的是他以前就是在河對面待過。”
張順道:“就是因為他們在河對面待過,也說了河對面蒙軍很多輕易去不得,我們更該聽他們的。要按你說的,六子也是降軍,熟悉對岸,結果還不是沒回來,這還不夠嗎?”
“我不信他。”張貴道:“哥剛才看到沒?我們進去的時候,何泰在看信,誰知道是不是蒙人給……”
“別說了。”
張順突然叱喝一聲,已有了些惱色,低聲道:“金陡關一戰,他們也是拼了老命。都是并肩殺虜的同袍兄弟,背后嘀嘀咕咕有甚意思。”
“我又沒旁的意思,不過是提醒哥稍防著他些。”
張貴話到后來,聲音愈輕。
因想到了軍中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不許再說克敵營是歸正人。
其實張貴麾下也多是克敵營,平素也最是維護這規矩,這次無非是死了些同袍,覺得何泰不能就這樣算了,好歹把人是怎麼死的說清楚。
張順看張貴低了頭,拍了拍他的肩,道:“這里是軍中,幾百上千人聚在一塊才成軍,一個人做不成事,得信大家伙……走吧,到戍樓上看看。”
夜里愈來愈冷,駐防的宋軍自是不能待在野地里,已分散在戍樓、望臺、渡口、船艙等各種地方。
……
不是所有將士都認為這樣的駐守有意義,每天夜里,難免都會有人抱怨。
這夜張順走上一座戍樓時,便聽到上面有士卒正在聊天。
“要我說,張統領也太緊張了些。就這天氣,就這時節,蒙軍哪能打來啊?”
“張統領?矮張就是一個泥腿子,乍一下當了統領,當然得賣力表現,他管蒙軍能不能來……”
箭垛外的寒風呼嘯,蓋住了從下面傳來的腳步聲,大戍樓上聊天的幾個士卒沒聽到有人上來,說話也不顧忌,從不信蒙軍會來,又說到了張順的身量。
“就矮張那身量,還不如讓我當統領。”
“矮張……”
正說話的士卒看到火把的光亮,轉過頭,正見張順舉著火把上來,登時駭了一跳。
“統領?!我我我不是故意叫……”
“統領。”
“統領……”
一個個士卒連忙起身,紛紛喚道。
張順卻是咧了咧嘴,笑了起來,道:“都別怕,沒事的,我諢號本就是‘矮張’,早聽慣了,聽人這麼叫才舒坦。”
士卒們見他是真的不生氣,這才紛紛舒了一口氣。
但說過了這個,張順臉色一扳,又道:“但你們說蒙人不會打來,那就太松懈了。”
“松懈”是他學到的新詞,就是這些新詞能讓他越來越顯得有將領的風范。
“我是均州人,你們和我差不多,鄧州人、信陽人,總之都是南陽一帶的,南陽好哩,冬日好過得多,我們覺得這黃河上天氣難熬,蒙虜不會來,可人家蒙虜是從更北方的草原上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