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上沉默了許久。
“后來如何?”苦覺忽然問。
他問的是凈禮與苦病弟子凈海之間聊天的后續。
師徒之間自有默契。
見師父心情似乎好轉了些,凈禮咧嘴道:“待他回去的時候,把他套進堪磨袋,用棍子敲了一頓。”
苦覺點頭贊道:“好徒兒!”
卻說在枯榮院舊址中,姜望耳中的佛號聲越來越清晰。
而他身邊的重玄勝和十四卻什麼也未能聽見。
姜望按劍的手,漸漸松開。茫然沒有方向地開始走動,忽而轉左,忽而轉右。
重玄勝和十四未明情況,一時不敢打擾,只得緊緊跟在身邊。
這情形詭異極了。
此時姜望只感覺到有某種事物在呼喚他,呼喚他靠近,探索,而他只是在循著那呼喚的方向在走。
但他的意識其實還很清醒,他正在思考,而沒有察覺身體的動向。
如果他沒有聽錯的話,那一聲佛號,是“阿彌陀佛”。
懸空寺苦覺登門強要收徒之后,為了知己知彼,姜望倒也惡補了一些釋家的知識。
如“阿彌陀佛”此等尊位,他當然不會忽略。
據大乘經記載,在過去久遠劫時,阿彌陀佛建立西方極樂世界,廣度無邊眾生。
釋家門徒苦修一生,大多都是為進入極樂世界,是為往生極樂,足見此佛陀之尊。
那聲音分明隱隱綽綽、飄飄渺渺,傳至耳中,卻愈來愈宏大。
如洪鐘大呂,震懾身心。
在這樣的時候,不知為何,姜魘亦保持了緘默。
姜望在斷壁殘垣中走著,自己卻渾然無知。
不知從何時起,他內心對自己生出一種淡淡的厭惡,感覺自己,造了很多孽。
殺孽首當其沖。
殺過的人,因他而死的人,一張張面孔在眼前轉過。
“我們是兄弟。為什麼為什麼不能原諒我一次。”是方鵬舉。
“你們好像都很恨我啊”是胡少孟。
“諸事已定,便如前約。姜望!我來殺你!”是席子楚。
“等到了白骨時代,我一定會好好招待你。”是蛇骨面者。
“誰家虎子,欲摘老將頭顱!”是紀承!
“這樣啊,謝謝。”是許放。
還有一些模模糊糊隱隱綽綽的身影,在他面前晃蕩著,也恍惚著。
無數張臉靠近,無數的嘴張開。
那密切而嘈雜的聲音,震蕩著最終匯成一句
“你要建功立業可我陽人何辜?”
===第四十八章 問心無愧===
黑夜里的枯榮院遺址,仿佛連通某個未知之處。
那個未知的地方,吸引著姜望靠近,自覺或者不自覺的。
姜望越走越急,方向卻越混亂,簡直前后左右一通亂走。重玄勝明明緊跟在側,卻偏偏有一種其人漸行漸遠的感覺。
這感覺令人不安。
姜望面無表情,但眼睛里的神采說明他仍是清醒狀態,甚至正在思考,可偏偏,他又似乎對自己身體的現狀渾然不覺。
這一幕如此詭異,然而重玄勝畢竟沒有足夠的信息,想分析也無從下手。
但不能就這樣放任了。
重玄勝有了這樣一個判斷,忍不住探手,試圖以重術止住姜望詭異的移動。
但重術的力量將將觸近,姜望的手已經按回劍上,劍氣勃然欲發!這是身體本能的還擊反應。
在這種情況下戰斗,姜望無法收手,他也無法掌握分寸,只能將重術散去。
重術散去的同時,重玄勝看了十四一眼。
積年累月的默契,只需一個眼神,十四便已懂得。
連人帶甲,一步已站在姜望身前。
一步站定,給人的感覺,像一座山扎在地上,巍峨、厚重。
沒有任何攻擊的意圖,也沒有任何主動的接觸,十四是定在前路,“等”他來靠近。
果然也如重玄勝所料,沒有引起姜望的本能反應。
他只是急急地往前走,與身披負岳甲的十四撞到一起他像撞上了一座山!
“山”自是巋然不動。
姜望的身體也停了下來,阻于“山”前。
但從前傾的姿態以及繃緊的肌肉來看,他仍在試圖往前走。
十四也能感受到姜望的前行,然后對重玄勝點點頭。
就姜望那半吊子的煉體,僅憑身體的本能,是不可能推得開十四的。
重玄勝走近去觀察他的眼睛。
姜望的眼睛,像一片靜海。
明亮,寧和,堅定,好像永遠在那里,永遠美麗,永遠不會被改變但又有深不可測的一切在醞釀。
在那片波瀾不驚的靜海中,重玄勝忽然看到,一個浮沉不定的“”!
此時此刻。
在姜望的感覺中,他也自非視覺的意義上,“看”到了這枚萬字符。
而后他“聽”到一個聲音,自非聽覺的意義上。
他心中恍然有一種明悟,看到了那黃臉老僧的樣子,那個莫名其妙出現在青羊鎮,莫名其妙要收他為徒的苦覺和尚。
那個聲音在問
“盡形八一 壽,不殺生,汝今能持否?”
在你有生之年,絕不殺生,你從今以后能夠堅守這條戒律嗎?
而它代表的本質問題是,你愿意皈依佛門嗎?
姜望的意識是清醒的,他一直清醒著。
他也一直在思考,只是有些問題也切實存在著。
在解決內心的問題之前,他無法洞察外部的世界。
蒙昧之霧,蒙昧之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