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人側身而立,雙手負后,有一種久居高位的氣質。
那張短須隨著嘴唇翕動而微顫的側臉,其實極顯溫雅。
“但厲害的不是你,能夠擋住無冬島、擋住華英宮的,不是你。你是否能夠掂量清楚,在那些人面前,你自己不夠分量。厲害的是釣海樓,而你,在消耗釣海樓的名望。”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轉過身來,忍不住提高聲量,怒聲質詢:“誰讓你去守天涯臺的?!”
“氣量這般小,你如何能成大器!”
“你自己氣量小也就罷了,卻行此蠢事,讓外人輕視了本座的格局!”
“本座平日就是這麼教你做事的?本座會為了一個碧珠的恩怨,親自下場對付那姜望嗎?會逼得一個完全無涉的少女,活活熬死嗎?尤其她還是我釣海樓出身的人!”
“你讓天下人,如何看我釣海樓?如何看我辜懷信?”
他抬起手指,重重點著季少卿:“季少卿啊季少卿,你太讓我失望。報復的方式有很多種,可你選擇了最愚蠢的。既不能削弱對手,又為自己增添新仇。”
“師尊,徒兒只是……為您感到不平。論才略論修為,三長老何能居您之上?”季少卿咬著牙道:“可偏偏,就連樓主也偏向于他。難道就因為他資格老,年紀大嗎?徒兒是替您不服!那些壞您大事的人,徒兒一個都不想放過!”
他不辯解倒好,這一辯解,辜懷信本已壓制住的怒氣,一下子又涌上心頭,驀地手指一收,握住了拳頭。
砰!
季少卿猝不及防之下,整個人被一股巨力壓制,壓得趴倒在地。
養氣功夫極好的辜懷信,甚至是咆哮了起來:“本座不知如何做事,需要你來替我出頭嗎!?”
“本座的回擊手段,難道就是逼殺一個根本毫無影響的、已經被廢去修為的小女娃?”
季少卿被壓在地磚上,一口鮮血噴在前方。整個人狼狽極了,仍然咬著牙道:“姜望先殺海宗明長老、再殺碧珠長老,是我釣海樓的仇人。他破壞了咱們在天涯臺的計劃,更是咱們的仇人。難道我還要眼睜睜看著他揚名近海,討一個圓滿回去?我就是要讓他奮斗成空,我就是要看到他那錯愕、絕望,又痛苦的表情!師尊,這幫子齊人,眼高于頂,畏威而不懷德。不讓他們咀嚼痛苦,他們不知道這海上誰說了算!”
季少卿越說越激動,但辜懷信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字來:“你還敢頂嘴。”
“我錯了,師尊。”季少卿立刻認錯。
他知道自家師父動了真怒,這事不能再抗辯。
他狠狠地閉上眼睛,又復睜開。
而后雙手撐著地磚,艱難地爬了起來:“齊國勢大,我的確不該惹齊人……我算什麼?行差踏錯,無非是一步深淵。我一人做事一人當,后續如有仇怨,我全接了。來一個,我接一個,來一對,我接一雙。”
這話里明顯帶有怨氣。
他將嘴角的鮮血擦去:“您放心,我不提您的名字。”
而后搖搖晃晃地轉身,邁步離開大殿。
辜懷信久久沉默,直到自己這位天驕弟子已經走出大殿,再也看不到背影。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不知悔改啊。”
……
……
姜望靜靜懸于月門之前。
直到月門消去,月影兩分,滿月潭重新恢復成那平靜的樣子。
小小一番淺潭,水清而涼。
抬頭已無月,好大天光。
姜望仍舊靜靜地站在那里。
他在滿月潭,獨自站了一整天。
他只是在思考,沒有在等待奇跡。也的確沒有奇跡發生。
從齊地出發的、這一場興師動眾的援救,終究還是失敗了。
從迷界出來時,他滿懷希望。雖然身負沉甸甸的債務,但那時候他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可以戰勝任何艱難困苦,不會被任何難題阻隔。
他做成了那麼大的一件事情,在近海群島的海祭大典上,救下了一個被當做祭品的姑娘!
這事情,前無古人。
這事情,值得驕傲。
可最后呢?
他真的尊重釣海樓,釣海樓偉大的歷史、輝煌的傳承,都讓他欽佩。
他敬重這樣一個為人族做出偉大貢獻的宗門。
可如果,如果一開始就不打算給任何希望,又為什麼用那樣苛刻的條件,去勾勒一個虛假的泡影?
為什麼要這樣的戲耍、這樣的折辱,一個極有自尊的人?
姜望就站在那里。
他不想讓情緒干擾自己的決定,但是很認真地思考。
他問自己。
恨嗎?
恨。
怨嗎?
怨。
他于是有了答案,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他轉過身,往外走,沒有再看滿月潭一眼。
世間的事情已與竹碧瓊無關,她在一個編織出來的世界里成長,現在于另一個編織出來的世界里埋葬。
想來她的膽怯、陌生、恐懼,都可以被好好的安撫。
在竹碧瓊已經不能說話的最后時候,姜望已經無法得知她內心的想法。但是那一縷極其微弱的氣息,就像她過往十天在天涯臺上的堅持一樣。
蘇老說她在更早之前就應該已經撐不住了,但是她又那麼痛苦的多熬了幾天。
她明明不是一個堅強的人,但已經比世上很多人都要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