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衍的視線這時已經移開,看向遠處,隨口回道:“可以這麼說。”
姜望想了想,又道:“那這個塔形,方不方便換一下……”
觀衍前輩回答問題的時候,一般都非常細致認真,不僅照顧姜望的修為層次,還很考慮姜望的情緒……但此時敷衍得非常明顯,只很干癟地道:“除非碎掉重來。”
姜望自覺地閉上了嘴巴。
因為他已經看到前方,一點星光由遠及近……
……
……
森海源界,神蔭之地。
小煩婆婆點燃了書屋,在照亮夜空的金色火焰前,帶著族人們一起祝禱,為真正的信仰而虔誠。
她用她的方式,參與戰斗。
樹之祭壇那里發生的龍神應座,她已經并不會再為之激動。
因為她知道她心中的人,正在同誰對抗。
直到……
那璀璨的神座忽然間自樹之祭壇飛來,目標明確地、筆直地向著她飛來……最后懸停在她身前。
小煩婆婆起先有些驚慌,甚至于做好了戰斗的準備。
但“神”的正旨,響在耳邊。
在族人詫異的眼神中,白發老嫗有些羞澀地抿了抿唇,小心地整理了一下衣飾,然后坐在了那張神座上。
神座飛天而起,一個閃爍,便已消失在天穹。
在場的族人面面相覷,直到不知誰喊了一聲——
“祭司大人已成神!”
眾人紛紛拜倒,虔誠地唱起祝歌來。
在他們現在還不知道的情況下,那深沉的暗色以神蔭之地為中心,不斷地褪去。
籠罩此界數百年的夜之侵襲,在這個夜晚消解了。
他們所虔誠祝禱的自由和安寧,在這個夜晚交還給了他們。
而天邊有一顆比白天黯淡的星懸著。
此后他們稱之為“月”。
……
……
那星光由遠及近,逐漸清晰。
璀璨的神座之上,端坐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嫗。
她枯瘦的雙手交疊在身前,手指勾在一起,有些顯而易見的緊張。
但眼睛卻定定地看著前方……
看到這個眼神,大概就能明白,什麼叫望眼欲穿。
姜望跟小煩婆婆也是熟悉的,拱起手來,很有禮貌地準備打招呼……
那月白僧衣的背影,已經遮擋了視線。
已經成就星君之位的觀衍,早早地迎了上去。而且很明顯的是,小煩婆婆也并沒有看到某位年輕天驕……
她的眼中,全是那月白僧衣的俊朗和尚。
而她看到的那和尚的眼睛里,也全是她自己。
什麼虛空,什麼星辰,什麼神座,什麼閑雜之人……
有情人對視時,整個宇宙都多余。
這對苦熬了五百年的有情人,彼此相看,一時無言。
他們眼中有淚,有歲月滄桑,你知道他們經歷了多少痛苦煎熬,但此時他們相看,卻只叫人覺得幸福。
如今他們能夠這樣安靜地看著彼此。
那漫長歲月里的苦熬,多麼微不足道啊。
“那個……”
姜望很不想煞風景,但他也總不能一直在虛空這里干看著啊。
只得訥訥地開口道:“沒什麼事我就先走了啊,現世那邊還有事情呢。”
他靠自己當然走不了,他只是暗示觀衍送送他。
“我送小友一程。”觀衍的聲音道。
眼睛仍然看著面前的老嫗,只將袍袖一揮,四周便已空空如也。
姜望連一句客氣話都沒來得及說,就已經消失不見。
小煩仍然看著觀衍,觀衍仍然看著小煩。
他們彼此相看了不知多長時間,仿佛可以對視到天荒地老。
小煩婆婆抬起手來,去觸碰觀衍的臉。
這張無數次出現在魂夢中的臉,真的是真實的嗎?
神啊,如果這是夢,請不要醒得太早。
在手指觸及觀衍臉頰的瞬間,她的手顫抖了一下。
那溫潤的、真實的觸感,驗證著她心中的幸福。
但目光落在自己皺痕深深的手,和觀衍那張依然神秀俊朗的臉上。
小煩婆婆垂下眼睛,有些難以抑制的哀傷。
的確是再相見了。
可是這一天,來得太晚……
“我老啦。”她輕聲嘆道。
這一刻她忽然很想嚎啕大哭。
可是她已經很老了,她哭起來會很好笑。
“我也可以老。”觀衍說道。
在朦朧的淚眼中,小煩看到觀衍的臉上漸漸爬出皺紋,他的皮膚開始松弛,他的眼睛開始渾濁……
他用同樣生出皺痕的手,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唯獨聲音,還是那樣溫柔:“你也可以年輕。”
一種溫暖的力量,從觀衍的手掌中傳來。
小煩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生機,在身體里復蘇,她能夠感覺到,她的皮膚重新變得緊致,她的眼睛重回清亮,一切青春的、活潑的痕跡,都在她的身體重新綻放。
草木枯榮,又是一春。
她情不自禁地握緊了觀衍的手,輕聲說:“我們要一起。一起老,或者一起年輕。”
五百年的苦熬,五百年的盼望,也不過就是兩個字罷了……
“一起”。
唯深愛可抵歲月漫長。
在這茫茫宇宙中,在已經被碧色鋪滿的玉衡星辰前。
一位明眸皓齒的少女,與一位面容神秀的僧人,執手相看。
少女眼中秋波流轉,看了看那身月白僧衣,小聲問道:“你還是和尚嗎?”
觀衍低頭看了看,笑道:“早已還俗啦。”
說話間,他身上的月白僧衣,便已變成了儒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