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里的暗色,忽遠忽近。
前方的書案上,鋪著一張雪白宣紙,紙上是一幅未寫完的字。
披著白狐裘的年輕皇子,正坐于書案前。左手握拳,以拳背輕掩嘴唇,咳得霜面泛紅。右手提著狼毫,懸對硯臺。有一滴墨珠掛在毫尖,隨著他的咳嗽而顫動,卻怎麼也不落下來。
待得咳聲漸止,馮顧才輕聲勸道:“殿下,還是喝一碗藥吧。”
書案的左上角,放著一只白玉碗,黑色的藥液靜置其間,還有幾縷熱氣在繚繞。
“不想喝了。”姜無棄有些辛苦地說道。
他又咳了幾聲,方才定住。
他就這樣一手懸提著狼毫,扭頭看向窗外。
不知什麼時候,熹微的天光,已經刺透了夜幕。
“星月原那邊,該有消息了。”他淡聲說。
仿佛是為了應和他的話,殿外恰巧響起了腳步聲,其聲甚疾。
馮顧微微一個側身,人已經攔在殿門前。
不多時,那腳步聲遠去了,馮顧又回到書案前,只是手里多了一封信箋。
“殿下,緊急軍情。”
“念。”
馮顧拆了信,邊看邊念道:“星月原勝負已分。姜青羊自天外歸來,一劍定乾坤。軍神與斗厄統帥于闕,已于萬和廟簽下《星月之約》。”
念完急信,馮顧面上雖然沒什麼表情,眼中卻是既敬又佩。
他早年是雷貴妃的心腹,為其鞍前馬后。在雷貴妃遇刺身亡后,便主動請旨服侍姜無棄。
這麼多年,可以說是看著姜無棄一天天長大。
這位萬眾矚目的天潢貴胄,經受著常人所不能想象之痛苦,也擁有著常人所不能企及之才智。
就如眼下。
星月原那邊的情報,他知道的和姜無棄一樣多,但他對戰爭的走向一無所料,偏偏姜無棄就能準確判斷出戰爭結束的時間來。
非是對兩方陣營天驕、對整個戰場形勢有著深刻的了解,不足以對戰局進行如此清晰的推演。
“孤還以為,在這一戰大放異彩的會是陳算或者重玄勝,沒想到姜青羊又回來了。”姜無棄說到這里,頓了頓,又道:“看來玉衡星的異動也與他有關……說起來,對他臨陣離營一事,兵事堂是如何處置的?”
“以功抵之。”馮顧說道。
姜無棄沉默了片刻,道:“想必在《星月之約》中,強調了對莊國的懲處。”
聽見這話,馮顧又翻了翻信箋后頁關于《星月之約》的詳細條文——他知道早先的條約,所以之前并未細看。
這一翻,頓時有些愣住。兩大霸主國之間的條約,且是經過這樣一場戰爭之后所簽訂的條約,每一個字都要反復斟酌,如今竟為了姜望做了調整?
這人在戰場上的表現究竟有多恐怖?
“真是……”馮顧一時難言。
“此君當扶搖矣!”姜無棄感慨了一聲,又笑了笑,把視線轉回宣紙上。
毫尖上的那滴墨珠終于墜下,在硯池里泛起一圈漣漪。
最后幾個字,他提筆一揮而就。
然后擱筆,起身,獨自往外走。
馮顧提步跟上,卻被他豎掌攔住:“這麼多年,累您辛苦。這段路,孤自己走。”
“殿下……”馮顧立在原地,其聲帶顫。
裹在白狐裘中的天潢貴胄,一邊走,一邊帶笑地問道:“陛下是圣明天子,軍神是現在的架海金梁,姜青羊是未來的擎天玉柱……太子寬厚仁謹,有人君之相;三姐獨開道武,氣象磅礴;九兄聰敏神秀,貴氣應星……那麼孤呢?孤何人也?”
他這樣問著往外走,沒有等誰的回答。
根本也不需要回答。
馮顧靜默立在書案前,神情悲切。
大齊十一皇子,何人也?
本是長生宮之主,當今天子最寵溺的兒子,行事落子大氣磅礴,深孚眾望,被朝野公認為“最肖今帝”,也是儲君之位最有力的爭奪者。
可就因為一個張詠哭祠案,一夜之間,朝野希聲。
鳳仙張氏乃復國勛臣之后,姜無棄收容張詠其人,是為國朝聲名考慮。一應功法資源,不曾短了其人分毫……最后得到的,卻是這樣的結果。
叫馮顧如何不難過?
那個會說“向著大齊,就是向著我。”的天潢貴胄,如今卻自問——“孤何人也?”
姜無棄話語里的悲愴,叫他這樣的身邊老人,如何不心傷?
但看著姜無棄的背影,他只能靜默。
靜默著看姜無棄走出宮室,靜默著把姜無棄寫完的那幅字卷起,靜默著像一個漂浮在偌大宮殿里的孤魂野鬼……
從元鳳三十九年,游蕩到如今。
……
……
臨淄城內第一高山,應是云霧山。
在那疊云累霧的棧道上,裹著白狐裘的身影緩緩走近。
其時天光微芒,即使山高如此,也未能通透。
那削瘦的身影行在云中霧中,雖然逐漸近了,給人的感覺卻仍很遙遠。
雖則臨淄四大名館之一的天香云閣就坐落于此,但姜無棄并不為美人而來。
每每踏晨光而來,登頂云霧山,獨坐山頂石亭。
一壺花茶云中隱,自日出坐到日中。
自那次紫極殿前裸身銜玉后,他用很多天,養成了這個習慣。
與其說是一種享受,倒不如說是一種自我懲罰。
對于自襁褓中就受寒毒之苦的姜無棄而言,在這山高風寒處,幾如受刑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