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禮”的范圍內,不減其速。
當齊天子終于走下丹陛,立在紫極殿的殿堂中,站定在平日朝臣列隊的最前方。
那裹在白狐裘里的削瘦身影,也站在了紫極殿的那扇巨大門戶中。
如天闕般的巨大門戶,愈發襯得其人削瘦。
他在身后傾落的一片晨光里,人如雪,裘如雪。
帶來一片凍殺人心的寒意。
“兒臣,叩見父皇!”
姜無棄推金山、倒玉柱,拜倒在雄闊的紫極殿里。
他本可以去天子寢宮覲見,但今日是子見父,亦是臣面君。
所以選在紫極殿。
齊天子并沒有阻止他的大禮,平天冠垂下的旒珠,遮擋了這位大齊至尊的情緒。
但那搖曳的珠簾,分明也在說,他的心情并不平靜。
最后天子只問道:“何苦?”
姜無棄規規矩矩地起身,現在他站在了大齊皇帝的面前。終于可以用一個兒子的身份,平視自己的父親。
這是齊天子特允的恩典。
但他謹守臣禮,眼垂兩分,很認真地說道:“父皇大業在即,軍中不能留有隱患。”
天子道:“咱們有的是時間……”
姜無棄道:“時不我待。”
“無棄。”天子只喚了一聲,便已沉默。
立在天子身后的韓令,不發一言,把自己站成一座靜默的雕塑,但面容悲戚,淚已盈眶。
唯獨姜無棄是笑著的。
他笑著,像是一片開在紫極殿中的雪花。
在他的一生中,很少有這樣明亮的、燦爛的笑容。
因為他一生下來,就已經承載了太多。還在襁褓中,就已經定死了結局。
在生命的凍土里,哪有花開?
“父皇,您相信兒臣嗎?”姜無棄問。
天子沉默許久,終于是道:“天子不可以不疑。”
姜無棄蒼白的俊臉上,依然是燦爛地笑了:“現在您可以相信兒臣啦。”
他似乎是一定要讓齊天子,記住他如此燦爛的樣子。
所以他笑得如此耀眼。
“我只是希望您,相信我而已。”
“父皇,兒臣從無逆心!”
“請把那塊拿走的白玉,還給兒子。”
“兒子從未感覺過,自己竟然如此康健。這種感覺……很好……”
而他的笑容,就這樣凝固了。
在十月的清晨,結為秋霜。
===第四章 在路上===
姜無棄的一生,是短暫的。
從元鳳三十八年的那個冬夜,到元鳳五十五年的這個早晨。
拖著病體,走了十七年。
齊天子遍請天下名醫,許以重利,沒人覺得姜無棄可以活過十歲。
而他今年已經十七。
多出來的這七年,是他獨自與死亡相爭,一天一天地搶回來的,
寒毒入命自胎中始,修為愈高,寒毒愈烈。
修行即是赴死。不修行,則是等死。
姜無棄很早就知道,命運并沒有給他更多的選擇。
往前往后兩條路,都是絕路。
他活著的每一天每一時,都忍受著巨大的痛苦。他喝的每一碗藥都苦不堪言,接受的每一次治療,都是在受刑受罪。
而他倔強地活著。
溫太醫說內府已是極限,往前一步,立即寒毒發作身死。
他只問,若我一步神臨,又如何?
溫太醫說進外樓亦死進神臨亦死,唯洞真可自斬入命寒毒,然而一步洞真幾無可能。
他只說,那我就一步洞真。
他拖著寒毒入命之軀,要創造無限的可能。
他忍受著每時每刻的痛苦,要開拓屬于他姜無棄的傳說。
一個人想要活著,是多麼簡單的想法。
可是對姜無棄來說,是多麼艱難的愿望。
可惜他的腳步,永遠停在了元鳳五十五年的這個秋天。
他凝固在這威嚴雄闊的紫極殿中,在這個大齊帝國的權力中心,靜默地化成了一座冰雕。
要如何評價他呢?
就像他在長生宮里那個孤獨的問題——
“孤何人也?”
大齊天子是沉默的。
他抬了抬手,似乎想要觸碰姜無棄的臉頰,但是懸停在半空,就那麼靜止了許久。
華貴威儀的天子冕服,和結成冰塑的雪白狐裘,就那麼沉默相對。
而那一只翻掌間可以改天換地的手,終于寂寞地放下。
從今往后,再不能觸碰。
早先姜無棄裸身銜玉,跪在紫極殿前等待審判,天子拿走了他嘴里的玉,寬恕了他,卻也疏遠了他。
而今日,姜無棄最后向他討還那塊白玉,是表示他自己的清白,他自己尋回來了。
天子冕服威儀華貴,自然高高在上,令人見之匍匐。平天冠垂下的旒珠,也深蘊時光,藏住了東域至尊所有的情緒。
天子不可以不疑。
天子之心不可以叫人揣度清楚。
天恩如海,天威難測。
他姜述毫無疑問是一個合格的天子。
可姜無棄最后自稱……兒子。
他怎麼回應他的兒子?
這位大齊帝國的至尊,就這麼在紫極殿中站了很久,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直到韓令忍著悲痛輕聲開口:“陛下,十一殿下擒住的那兩人……如何處置?”
齊天子這才像是醒了過來。
他轉身,往丹陛上走。
旒珠在空中劃過的軌跡,像是最后一次告別。
而他的聲音,如從九天之上落下來,那麼淡漠、遙遠——
“剮了他們。”
這位君臨東域、威服天下的雄主,直到此時,才終于見了一點情緒。
不需要試探,不需要情報,不需要談條件,不需要追究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