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長長的廊道上,馮顧的腳步悄無聲息,姜望的步子卻是干凈篤定的。
他坦然來此,赴姜無棄遺命之約。
也算是全了當日那平分秋色的一戰,送別這道劃破長空的驚虹。
馮顧走在前面,忽然開口道:“殿下其實一直非常看好爵爺,常說有您這樣的人才東來入齊,是大齊之幸。只是因為您跟三殿下走得近,他不欲使您為難,所以才未多做親近。”
姜望有些不知說什麼好,只道:“我對十一殿下,也很是敬佩。”
馮顧不再說話。不像上次那樣,恨不得走到哪里給姜望介紹到哪里,話里話外都是驕傲。
他很顯老態了。也像這座宮殿一樣,被抽走了某種支撐。
關于姜無棄,他明明有無數的話題可以延伸……可是說什麼呢?
人已經不在了。
仍是把姜望引到上次那間偏殿前,馮顧深深吸了一口氣,才停在門口,側身做了一個請進的手勢:“殿下說,這殿中任何一樣物件,爵爺只要看中了,都可以自取。此后不相見,也算是給爵爺留個念想。”
姜望記得,這里是姜無棄的書房。
長生宮主常待的地方,自然少不了一些貴重的物件。
這“任取”二字,價值也就難以衡量了。
此后……不相見。
姜無棄的死訊,在姜望這里其實一直是恍惚著的,有一種難言不真實感。雖然知道這種消息做不得假,但總覺得是不是會有什麼變化。
那麼光耀的人物,怎麼說死就死了呢?
直到聽到馮公公這句話,他才真的意識到——
姜無棄的確是離開了。
死亡并不因為他的耀眼,而給予什麼寬容。
姜望走進殿中,首先注意到的,仍然是那一張書案。
書案的右上角,摞了一堆閑書。
姜無棄曾介紹,說是一些仁人志士、惡鬼豪俠的故事,他難得閑了下來,所以讀一讀。
現在想想,對他那種心懷天下的人物來說,閑居真是最大的痛苦。所以需要在那些所謂的閑書里面,尋找一些寄托。
若非生在帝王家,他說不定也會仗劍在腰,滿天下行俠仗義、快意恩仇。就像那天躍躍欲試,要與姜望證一夫之勇。
他也才十七歲。
書案的左上角,是一碗藥湯。已經涼了很久,仍然能讓人嗅到苦澀。
書案正中的地方,鋪著一沓雪白宣紙。
此外毛筆擱在硯臺上,墨水已經干涸了。
“殿下走得急,我沒怎麼收拾。”馮顧在身后解釋道。
這間書房有整整兩面墻都是書架,各種各樣的書籍琳瑯滿目。
馮顧站到書案正對的那面墻之前,主動介紹道:“這里都是百家經典,基本各個學派的著作都有一些。留下來的,大多是殿下研究過,覺得有些討論價值的。”
姜望只大略一掃,便生望洋興嘆之感。
馮顧又走到另一面墻之前,認真介紹道:“這里則是一些道法、秘術,還有殿下的修行筆記、殿下寫的一些文章、一些詩詞字畫。”
這一面墻的書架,亦是堆得極滿,足見姜無棄的積累。
馮顧抬手指向對面:“這里都是一些殿下喜愛的精巧物件,其間有些威能不俗的法器……爵爺看上什麼,自取一件便是。”
靠著這一面墻的架子上,堆放的器物各異,多是姜望從未見識過的。
上次來只是匆匆一瞥,這次細看了……仍是能見不能識。
整個書房,唯獨書案后面的那堵墻是空白的。
書案之后,姜無棄常坐的那張大椅上,有一只白色的、有些磨損的靠枕,馮顧并沒有介紹的意思。
姜望走到堆放姜無棄文章筆記的那面書架前,出聲問道:“我可以翻閱嗎?”
“您盡可隨意。”馮顧道。
沒有去看那些珍貴的修行秘法,也沒有去翻閱這位絕世天驕的修行筆記,姜望只是靜靜翻閱姜無棄所寫的一些文章。
十一皇子對這個國家、對這個世界、對人生的思考,在這些文章里都有所體現。
讀其文,如與其人交游。
看了很長一段時間,一篇篇地讀過去。
馮顧也并未催促,只是默默在一旁陪著。
翻閱了一陣文章,姜望又去翻姜無棄的字畫。
放在最上面的那卷字,明顯寫完不久,還未來得及封裱。
姜望將其展開,只見得一幅磅礴大氣的字——
“天不棄我大齊,生我姜無棄!”
這幅字所展現出來的精氣神,與十一皇子平日病弱的樣子很不貼合。
但卻更符合那個以身為餌、誅絕齊境平等國奸細的長生宮主形象。
“我就要這幅字吧。”姜望說。
“當然是可以的……”馮顧有些意外,這間書房里寶物無數,多的是秘術寶器,百家名篇,姜望卻什麼都不選,只選了姜無棄最后手書的那幅字。
雖是姜無棄所寫,但并沒有什麼神通隱秘,實在不比其它物件珍貴。
他忍不住提醒道:“您不再想想麼?”
姜望小心將這幅字卷起來,收進了儲物匣里,認真地說道:“殿下說讓我留個念想,這幅字最能讓我想起他。”
馮顧有些動容,但很快又收斂了神色,只道:“爵爺想拿什麼就拿什麼,這是殿下的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