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之愛人,有重于山岳,恰在眼前。
是以天子之尊,向姜望道歉。是以天下之重,傷姜無棄一人。
殿內無聲,唯有齊天子的聲音在響起。
“姜氏有名無棄者,朕之愛子。生于霜冬,剖于母腹。朕謂愛妃雷氏無棄我子,到頭來天嫉之!
寒毒入命,生即絕途。然意不曾消,志不曾衰,與天爭命一十七載。一步神臨,剜盡我大齊腐肉。
朕愛之痛之,一生莫極此哀!”
齊天子就站在靈柩前,一低頭就能看到姜無棄沉眠的臉。
他的視線掃過姜無華,順便掠過姜無庸,在姜無憂的臉上移過,也掃過了姜無邪。
那一瞬間威如山海:“無棄之死,是朕之大不幸,是汝等之大幸!”
姜無華、姜無庸、姜無憂、姜無邪,全都跪倒在地,不能抬頭!
太子妃亦隨著姜無華跪下了。
大齊皇后垂眸不語。
細究年月,大齊皇帝經歷了多少波瀾壯闊,卻說一生莫極此哀。
她這枕邊之人,后宮之首,終究不能言。
齊天子低頭看向姜無棄,看著這張俊美的、結著寒霜的臉。
沉默許久,伸手輕輕撥開他的嘴唇,自袖中取出一塊白玉,放進了他嘴里。
“你的玉,父皇還歸于你。”
口中含寶,喪葬之禮。
大齊天子親手完成了這一步。
也宣告著姜無棄這個人,在法理意義上也真正死去。
當然他離開的時候是潔白的,如玉無暇。
這份清白,由天子證明。
馮顧額頭貼在地上,泣不成聲,老淚橫流。
姜望先前在姜無棄的書房里說,希望姜無棄走的時候,得到了他想要的。
馮顧明白,姜無棄已經得到了……
把姜無棄負罪的玉還歸姜無棄,這個簡單的動作,似乎已經讓齊天子恢復了平靜。
靈堂內眾人所感受到的巨大壓力,頃刻消散一空。
“回宮。”天子說著,不再看姜無棄,也不再看這靈堂一眼,兀自往外走。
韓令一言不發,跟在身后。
天子從皇后先前站著的這一邊走,右手邊是靈柩,左手邊是跪著的太子妃和姜無邪。
他走過。
走過站著的修遠,跪著的姜無憂,站得筆直的姜望,終于也走過跪伏在地上的馮顧,離開了這座長生宮正殿布置成的靈堂。
就這麼一去未回頭。
按禮制來說,整個喪禮還未結束,人都沒有來齊,最后的吊唁還需要溫延玉來主持。
但天子已經走了。
姜無華、姜無庸、姜無憂、姜無邪,一時皆不能言。
姜望緘默不語,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齊天子的情感。
潛于深海之下,其實也有怒濤。
大齊皇后看了看這些皇子皇女,淡聲道:“都起來吧,還跪著做什麼?”
幾位皇子皇女各自起身。
皇后似是累了,轉過身來,自在第一張椅子上坐了。面對著靈柩,左手輕輕抬起來,往外拂了拂:“該走的都走吧,本宮在這里陪無棄最后一程。”
她的手在空中拂動,叫人感受得到一種無力。
皇后雖是如此說,但幾位皇子皇女當然都不可能現在走。
天子才問過,來這麼早是想表現給誰看。若是天子前腳走,他們后腳就離開,才真叫撞到了刀尖上。
皇后的話音已經落下一陣。
曹皆起身道:“臣尚有軍務未竟,先行告退。”
緊隨其后,陳符、修遠亦起身離去。
像他們這種名列兵事堂、政事堂的帝國重臣,除了叛國等大罪,已經很少有什麼事情能夠動搖地位了,并不需要太多的表演。
且身居此位,的確是諸事纏身。今日能來奉香,已是對姜無棄相當的尊重。
香已奉過,天子既然離開,他們也沒有什麼留下來的必要。
三位大人物都走了,姜望自然更不會留下。雖然他今日本是打算要全程參與姜無棄的喪禮,并不是真為了在重玄勝面前炫耀,而是為了全姜無棄贈禮之誼,本心是惜英雄。
但今日天子那樣一問,他此時再留在這里,就不免有幾分表演的成分。再者說,他也不愿繼續在這里感受皇室內部的壓力。
故而與姜無憂交換了一個眼神,便向皇后請辭離去。
將將踏出殿門前,馮顧起身道:“老奴代殿下送您。”
姜望下意識就準備謝絕,但心念一轉,輕聲道:“有勞公公。”
旁人倒也沒有什麼多想的,畢竟馮顧先前在天子面前出聲,已經表現了姜無棄與姜望的交情。
送一送是情理之中。
大概唯有姜望自己知道,他和姜無棄接觸其實很少,交情還遠未到托付身后名的地步。
馮顧大概是有什麼話要跟他說……
路上他一直在等馮顧開口。
但大概是因為此時的長生宮人多嘴雜,馮顧始終沒有說話。
直到走到那座照壁之前,他才忽然道:“爵爺,您相信十一殿下嗎?”
姜望想了想,說道:“我想,他是一個怎樣的人,他已經用他的一生來證明了。我沒有懷疑他的理由。”
“未能早些時候與爵爺結交,的確是殿下的遺憾。”馮顧忽然鞠躬道:“我代殿下謝謝您。”
姜望趕緊扶住他:“公公,您這是干什麼?”
馮顧取出一只手絹,拭了拭眼角濁淚,然后說道:“殿下已經得到了他想要的,但我這條老狗想要的,還沒有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