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望想了想,也不做什麼遮掩,直接推門而入。
一個高冠博帶、氣質古雅的男子,盤坐在一方石榻上。
有別于齊地很多地方,碧梧郡是有睡石榻的風俗的,也不知是怎樣形成。
齊國一路擴張下來,成就東域霸主,中間不知并吞了多少國家,所以國內民俗各異,很多風俗都是找不到源頭的。
這張石榻很大,大體可以劃分兩半。
公孫虞坐的那半邊卷著枕被,而他的前方擺著一方矮桌。矮桌右側堆著一摞書,都很見舊色,顯然挑燈夜讀已成習慣,非是一夜如此。
矮桌左上角則立著一只松樹狀的燭臺,品質不凡。燭光靜止,有一種溫暖平靜的感覺。
姜望走進來的時候沒有掩飾,所以他當然是察覺到了動靜,抬頭看了過來。
他手上還拿著一卷書,書頁攤開,隱約泛黃。
他是認出了姜望的。
云霧山上姜望以一記八音焰雀炸開云海,驚艷眾人,他不可能忘記。
但他好像并不驚訝,只是靜靜看著姜望,投來疑問的眼神。
在聲聞仙態的掌控下,整個房間的聲音,不會流出去半分。
“你來這里多久了?”姜望問。
公孫虞只是看著他,并不說話。
姜望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句廢話,能夠查到公孫虞現在住在哪里,怎麼會查不到他什麼時候住進來?
“我來找你,是有些問題想問你。希望你可以幫我解惑。”姜望直接說道。
公孫虞仍然只是看著他。
甚至于手里的書卷都沒有動彈一下,靜默得仿佛雕塑。
他可是名家門徒。
百家之中,最以辯才稱雄,號為“唇槍舌劍”。
一個沉默寡言的名家門徒,實在不能說不是一種諷刺。
猶記得在云霧山的時候,這人還辯才無礙,口若懸河。這才過了多久,便已緘默如此嗎?
到底發生了什麼?
姜望隱約覺得,他要找的答案,或許就在其中。馮顧所知曉的秘密,公孫虞會全不知情嗎?
“能跟我聊聊,你為什麼離開長生宮嗎?”姜望問。
公孫虞眼瞼微垂,但仍是不回應。
姜望不想帶給他什麼壓迫感,自顧在茶凳上坐了,翻轉倒扣的茶杯,給自己倒了一杯涼茶,慢慢地說道:“我在十一殿下的喪禮上,沒有看到你。”
公孫虞面無表情。
姜望呷了一口茶,繼續說道:“你是十一殿下的心腹,是他最信任的人……”
他放下茶杯,注視著公孫虞:“你覺得,殿下離開的時候,有沒有遺憾?你想不想,幫他填補遺憾?”
公孫虞忽然笑了,那是帶著苦澀的微笑,而他笑著搖頭。
姜望一時不明白,他是為前一個問題搖頭,還是為后一個問題搖頭。
“十一殿下雖然走了,但我覺得,或許我們可以做點什麼……”姜望說道:“你愿意跟我分享一下你所知道的嗎?”
公孫虞靜靜看著姜望,忽然張開了嘴。他嘴張得極大,張得極不體面,叫人看得到他口中……只有半截斷舌!
他的舌頭斷了!
一位名家門徒失去他的舌,就像劍客失去他的劍。
這是最該引以為傲的、也是最為倚仗的部分。
誰割了他的舌?
“誰干的?”姜望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干澀。
但公孫虞只是看著他。
嘴已經閉上。
燭臺后這位高冠博帶的讀書人,好像被那截斷舌帶走了所有的交流欲望。
姜望問道:“我們寫字溝通,可以嗎?”
公孫虞搖頭。
“或者我問你幾個問題,你就點頭或搖頭。”
公孫虞頭也不動了,只看著姜望。
他的眼睛里,只有拒人于千里的沉默。
他什麼也不想說,他什麼也不會說。
姜望嘆了一口氣,說道:“你知不知道馮顧死了?三尺白綾,吊死在十一殿下的靈堂。”
這句話好像終于對公孫虞有所觸動,他伸手探入袖中……
取出一柄匕首來,輕輕一扔,丟到了姜望的腳下。
他左手提著右手的袖角,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這是今夜他最后的表達。
他的意思很明顯。
他什麼都不會說。
要麼離開,要麼殺了他。
姜望沉默了一會兒,撿起地上的匕首,起身往前走。
這間臥房橫豎不過十二步。
他和公孫虞之間的距離,不超過六步。
他要殺死公孫虞,用時不會超過一息。公孫虞反不反抗,都不影響這個時間。
一個是舉世聞名的年輕天驕,一個是名家高徒、曾經也算是臨淄城里嶄露頭角的人物。
在今天之前,他們只見過一面。
彼此幾乎沒有其它的交集。
云霧山一別后,各自都有太多的不同。
這世上本就是每個人都在經歷自己的人生。
只是姜望的波瀾壯闊為天下傳唱。
而他公孫虞的驚濤駭浪,都在那半截斷舌里,被咽下在腹中。
一遍又一遍,獨自咀嚼。
公孫虞輕輕閉上了眼睛,非常平靜。
無悔也無怨。
但他只聽到了一聲輕響,那是匕首輕輕磕上矮桌的聲音。
他睜開眼睛,眼前已經沒有人影。
唯有那柄擱在矮桌上的匕首,說明那人的確是來過。
……
……
離開公孫虞居住的院落,隨手解除了聲音的封鎖。
姜望面上沒有什麼表情,只沿著原路返回,躍出莊園,去與那個名為青磚的影衛會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