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道菜,名為‘玉龍’。”
“玉龍又名魚龍,說是龍種,卻也只是傳說。不過靈力極豐倒是真的,長須如龍須也是真的。”
她伸手揭開玉蓋,交由那奉菜上樓的侍者。
說來也怪,先時尚未揭蓋,已能嗅到浮香。此時蓋子一掀,反倒什麼香味都沒有了。
眾人便看到,龍舟狀的玉盆之中,清澈的魚湯里,一條長須金鱗的玉龍魚緩緩游動。
姜望眼角跳了跳,忍不住腹誹,當誰不會做魚麼?端條活魚上來糊弄鬼呢?
“這魚可不是沒做熟,”他旁邊的侍女仿佛知曉客人的心思,輕聲介紹道:“它還在游動的,只是被提取出來的本能,而非它的生命力。”
說罷,她拿起一只小玉錘,在魚頭上輕輕一敲——
那猶帶金鱗的魚皮竟然整個脫落下來,沉于湯底,一如美人輕解羅裳。
于是鮮嫩雪白的魚肉,就暴露在眾人的視線里。
魚皮已蛻,這條玉龍卻還在沿著之前的軌跡,緩緩游動。
侍女用玉勺,舀了一小碗魚肉,放到姜望面前。
“公子請用。”
其余幾位侍女,也各自為侍奉的客人舀了魚肉。
姜望不管其他人,自己舀了一勺,放到嘴里。
只感覺滑、嫩、香,竟忍不住一口咽下。
原來所有的香味,都被這魚肉所收攏了。
于是炸開在舌尖,于是沖撞在喉口。
甚至于魚肉已咽下了,唇齒仍游香,就像那條玉龍在玉盆中游動……
人間至味!
姜望心中只有這樣一個念頭。
沒有人說話,大家都默默地吃光了碗里的魚肉,又等著侍女去盛下一碗。
龍舟玉盆里的玉龍,很快就只剩一副魚刺完備的骨架,卻還在湯中游動。
這是它被提取出來的,游動的“本能”。
姜望看了一眼龍舟玉盆,他有點想嘗嘗這魚湯,但布菜侍女好像沒有給他盛的意思……
正猶豫著要不要自己動手,主侍的侍女已經拿回蓋子,將這龍舟玉盆蓋住了。
似是無意、又似是提醒地道:“這份玉龍不能喝湯,因為所有的雜質,都在其中。這份湯是下品。”
姜望心想,下品的湯興許也很好喝。
但那位奉菜的侍者,已經將這龍舟玉盆端走,下樓去了。
叫人悵然若失。
……
……
有人居華屋高樓,有人瓦不遮頭。
有人懷香正風流,有人蜷曲抱臭。
這世上,人和人本就不同。
生的不同,見的不同,遇的不同,求的不同。
一生不同。
方鶴翎常常會想起,那幾個人飲酒歡笑的樣子。
他其實很想加入其中。
想和他們一樣,豪邁縱情。
但他從來都和他們不一樣。
所謂“楓林五俠”,放諸天下,是多麼可笑的名頭。
一點也不威風,非常的拙劣。
哪怕是在楓林城里,也進不了超凡的層次。沒有哪個修士會看一眼。
但在楓林城道院的外門弟子中,它又多麼響亮。
在他這種很想進入城道院的人眼中,它簡直是傳奇。
五個最優秀的外門弟子,意氣相投,結為生死兄弟。一起走山涉河,行俠仗義。或許以后,他們也會一起縱劍青冥。
他多麼想參與其中。
他也想象過,他一諾拔劍,遠赴千里,割敵顱而后返的威風。他要痛飲美酒,與兄弟們縱情高歌。
可是這一生,已不能。
所有后來面目全非的人,最初又何嘗愿意改變!
血。
血是那麼鮮明,又那麼痛楚的顏色。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眼中所看到的一切,都覆上了血色。
不,不對。
是這個世界,本就是血色的。
不,不對……
你明明記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那麼為什麼要模糊?
為什麼要忘記?
為什麼如此懦弱?
為什麼明明這麼拼命這麼努力了,還!是!這麼弱!
心口的位置,傳來一陣一陣的劇痛。像螞蟻在爬,像刀子在割,像烈火在燒。
不停歇的痛苦讓方鶴翎想要倒下來,蜷縮在地上,抱著自己。
但他只是靜默地站著,面無表情。
他的面前是一個高崖,高崖上有一顆扎根極深的勁松。
松樹上,吊著一個人。
其人的雙手被捆在一處,吊過頭頂。
繩索是血色的,繩索的另一頭,扎進了樹枝中,仿佛與樹枝共生。
這個人的雙腳也被捆得并在一起,血色的繩索繞了幾圈,交匯在他身后,像兩條血蛇,驟然繃直,釘入了高崖中。
此人就這樣被定在空中。牙關緊咬,雙目圓睜,眼珠凸出,額上青筋暴起。
此時此地,其實是很靜默的,只有風在吹。
而靜默站立的方鶴翎,右手前伸,穿進了面前這人的胸膛,捏著他的心。
恨心神通,以恨傳恨,以心問心。
用痛苦加劇痛苦。
面前這個飽受折磨的、痛苦的人,并不知道施虐者比他更痛。
當然就算知道,也無益于緩解什麼。
這種程度的痛苦方鶴翎早已習慣,默默地咀嚼著這顆心臟傳來的信息。
絕大多數都是無用的,只有零星一兩點線索可以被捕獲,就像是小時候在草叢里找蛐蛐——這也比讓對方開口來得簡單。
“無生教月兔,就是以前十二骨面里的兔面麼……”
方鶴翎喃喃自語。
他的手慢慢握緊,這顆心臟就這樣緩緩地被捏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