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該學會低調。
他本已經學會了低調一一在上次星月原,被李龍川拉出軍帳聊天,他舉目四望,卻沒有一個人為他做主之后。
這一次來稷下學宮,他也已經盡量淡化自己的存在感。
但是在鮑仲清開口之后,他還是忍不住站了起來,因為這與他的心中所想,實在不同:“可嬰童何其無辜?為人族而戰的勇士何其無辜?我理解的偉大,是舍身取義,舍的是己身,而不是他人!“
關乎開道氏的古老歷史,實在是讓人有太復雜的感受。
每個人的出身、經歷、感知,甚至于眼中的世界,都有不同。當然在這種極富爭議性的問題里,不可能保持一致。
顧焉和鮑仲清的發言,打破了堿默,立即引爆了爭論。
先前被先生訓斥的吳周站起來道:“義有大小之分。救一人,小義也。救萬人,大義也!彼時人族正處在黑暗年代,困頓求存。若無開脈丹,有什麼資格對抗妖族?又憑什麼在后來崛起?開道氏冒天下之大不韙,取的是人族萬載大義,小義何足并提!“
謝寶樹總覺得姜望好像在看他,儒學畢竟是他的本修,有些時候需要維護自己的認同,皺眉起身道:
“夫老人者,歷史也。嬰童者,未來也。虎毒尚且不食子,一個不保護嬰童的族群,有未來可言嗎?
開道氏殺嬰取脈,悖逆人倫,此即天地大不義,何復言也!?”
立即有人反駁道:“沒有開脈丹,老人孩子都是歷史,人族也是歷史!有了開脈丹,我們才可以在這里爭論未來!你以為你是憑什麼坐在這里?”
又有人道:“為眾人抱薪者,豈可使之凍斃于風雪?那些勇士為人族而戰,卻被自己人偷襲取脈,此事何哀?行此惡事,如何能夠稱得上一個‘義’字?”
有人道:“爾先生《功過論》有言,功為功,過為過,論功不必計前過,罰過不必計前功。’開道氏的行為,應該也可以分兩個部分來說…”
但話未說完,立即就被人堵道:“還說爾奉明呢!跳梁小丑,前倨后恭之輩!先前冷嘲熱諷含沙射影的是他,后來恨不得舔曹帥戰靴的也是他!此人之言論。哪堪一提!?”
“其人品或許不值一提,言論卻有可取之處。"
“吾不愿聽犬吠!“
“論事是一等道理,論人是一等下賤!你有沒有論事的態度?你還辯不辯?"
“你娘的,你說誰下賤?“
“誰應誰就是!”
正大光明院里,嘈聲一時此起彼伏,眾學員爭論得激烈非常。
魯相卿并不阻止,也不表態,只等眾人都表達完自己的觀點,言辭越來越激烈,甚至有演變成全武行的趨勢時才咳了一聲,叫停了這場爭論。
對事不對人的道理誰都懂得。
但克制是一種美德。美德之所以為美德,就是因為它不容易做到。
古往今來,論戰變成毆斗的事情屢見不鮮。
魯相卿叫停之后,才點名道:“姜望,你怎麼看?“
姜望也的確思考了一陣,先站起身來,才問道:“敢問先生。開道氏當年研究開脈丹方,其本心如何?到底是為了讓自己獲得超凡力量,還是為了幫助人族崛起?“
魯相卿沉默了一會,道:“這如何說得清?”
是啊,這如何說得清!
在那個遙遠的黑暗年代,生來道脈閉塞、不能超凡的開道氏,心里的真正想法,誰又知道呢?
設想之。
那時候的開道氏,會如何為自己辯解?當然會說,是為了人族崛起的偉大理想,才‘雖干萬人而獨往’。
可誰能夠相信呢?
“論跡不論心,因為人心莫測不可論。
姜望以此開篇,而后道:“剛才有同窗說到爾先生,爾先生有一段話講得很對一一賢者未必日日賢,惡者豈有時時惡?殺人者可以是慈父,救國者可以是囚徒。應以國法繩行矩,何以英雄論英雄!'
論其功,開脈丹方功在干秋,是堪為人皇之大功業。
論其過,殘害嬰兒、謀殺英雄,是不可饒恕之極惡。
我是因為開脈丹,才走上超凡之路。其人功過,我不能言。
但我想……
歷史已經有了答案。“
在座的所有人,幾乎都知道。當初爾奉明的《功過論》,正是為抨擊姜望而寫。
為了幫姜望造勢,重玄勝請大儒寫下《英雄之于國也》,其中有一句“國有英雄,誰使辭國而死。大江東流,豈為泥沙改道?”傳為名句。
爾奉明正是用姜望剛剛背出來的這一段話,直擊此言,把姜望的聲名打落,從而引發了徹查青羊鎮一事。
魯相卿撫須而嘆:“別的且不說,你引用爾奉明抨擊你的文章,叫老夫看到了國侯襟懷!“
姜望苦笑道:“我哪有什麼襟懷?只是讀書不多,一時想不到其它句子。剛好姓爾的罵我的文章,我氣得看了好幾遍一回頭遇到他,我不會給他好臉看的。揍他一頓也不出奇,“
正大光明院里,一時笑聲四起。
適才爭辯得劍拔弩張的氣氛,也一時被沖散了。
魯相卿亦笑,笑罷繼續講課。
他并不表態支持或者批駁任何觀點,只是陳述歷史:“開道氏成功創制開脈丹丹方,以莫大功德,被視為第二代人皇之選,受萬眾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