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段,豈是一般?
終究是老了…
老邁的不僅僅是肉身,衰敗的不僅僅是氣血。
還有精神、意志,甚至是脾氣他在心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臉上終是不帶什麼表情,很平靜地對重玄勝道:“你有沒有想過,襲爵之后,你要如何撐起這個家族?你有沒有跳出你重玄勝自己的感受,以博望侯的身份,考慮過這個家族的未來?你知不知道,一個家族要想傳承久遠,最重要的是什麼?“
他皺紋橫生的臉上,是歲月經久的威嚴。
他并不嚴厲的眼睛里,是整個家族的歷史和權柄。
但重玄勝的眼睛很小,小得只容得下一個人。
便用這雙眼睛與重玄云波對視:“您知不知道,十四對我有多重要?“
這一對祖孫,彼此都知道對方問題的答案,但彼此都沒有給對方回答。
重玄云波抬起已經有老年斑的手,指了指外面:“你看院中那顆春棗樹,再不修剪,就要壓斷了。
逆季不是問題,風雨也不算什麼。
但它為什麼撐不住?
枝繁葉茂、碩果累累當然是好事,但是主干不能弱,主干如果撐不住,就會被過于繁茂的旁枝壓垮。
你的堂叔父重玄褚良,當世真人,兵鋒無雙。你的堂兄重玄遵,完美神臨,不到三十歲,已經爵封冠軍侯,他們是重玄氏的驕傲,讓整個重玄家更強大、更受人尊重,但是…將要承擔家主之任的你呢?
你的修為是短板,你的背后沒有母族支撐。憑你現在的力量,撐不住這麼大的家族。我相信給你時間你能做得很好,但是漫長的時間從哪里來?
褚良待你如己出,阿遵現在也不會再和你爭什麼。
可十年后呢?百年后呢?一旦出現機會,阿遵就算自己不想爭,他身邊的人呢?一直追隨他的人呢?
他們既然已經分家自立,往后就是重玄氏旁支。
古往今來,哪有弱干強枝的長久世家?
以你的聰明才智,你應該明白。與葉恨水的外甥女成親,內修自我,外聯強姻,才能牢牢把握家族,
將整個重玄氏的力量都統合到一起。于你,于重玄氏,都是最好的選擇。“
重玄勝靜靜地聽他說完,只問:“于十四呢?“
重玄云波終是嘆了一口氣:“如果你堅持的話,十四可以做你的妾室。”
重玄勝心里的石頭放下了。老爺子這句話至少能夠說明,十四沒有出事這就夠了。他能夠保護好十四,他以后不會再跟十四分開。
以他的智慧,再加上如今可以調動的資源,他不會懼怕任何挑戰。讓他害怕讓他緊張的,只是那樣一種未知。他不清楚在他于學宮進修的這段時間,重玄云波會不會使用了什麼嚴酷的手段—一可能性很低,可是他很恐懼。
他從來都是一個敢豁出一切上賭桌的人,唯獨于在十四的事情上,他不敢賭。
在稷下學宮的三個月,他固然是天天苦修,天天挨打,沒有一刻閑暇。可十四的身影,每時每刻都在他的腦海中。
這麼多年來,他早就習慣了有那樣一個人,始終安靜地陪在他身邊。聽他抱怨,陪他冒險。給他以冰冷盔甲下,無盡的溫柔。
現在他也平靜了下來。
終于可以冷靜的思考。關乎今日所有,一切因果都在他的腦海里清晰展現。
他有一個不假思索的決定。
但是認真思索后,還是這樣選擇。
“我不會納接。”這個什麼都可以商量的胖子,看著他尊敬的祖父,以不容商量的姿態說道:“我也只會娶一個妻,那就是十四。”
堂堂大齊博望侯,焉能以一個死士為正妻?
重玄云波失望地看著他:“哪怕失去這博望侯之爵?”
從兒時一直努力到現在,努力的是什麼?抓住一點機會,就毅然押上所有上賭桌,用盡一切才智去爭,爭的是什麼?
好不容易贏到了現在, 難道要停在這臨門一腳的地方嗎?
重玄勝本以為,自己在這一刻,會有太復雜的情緒。但事實上他的內心竟無波瀾。
一個大齊第一等世家,一個曹皆伐滅夏國證道真君都未能得封的世襲罔替之侯爵,跟一個十四…
哪里有什麼可比性?
那些東西,憑什麼跟十四比?
這一刻重玄勝只覺得坦然,他非常平靜地說道:“除了十四,我無所惜。“
“重玄勝!”
重玄云波的聲音陡然揚起來。
他用那雙已經有些渾濁的眼睛看著重玄勝,像是用盡了所有力氣:“我要死了!”
戎馬一生,從未如此軟弱的他。
在當年重玄明圖赴海之時,都未相看一眼的他。
今日看著自己的孫子,如此哀傷……
“我活不過今年。”他說。
他只是想臨死之前,安排好家族的未來。只是想讓自己一生的犧牲和奮斗,能夠有一個令他安心的結尾。
他衰老的臉上,流露的是這樣的脆弱情緒。
重玄勝怔在當場。
良久。
他跪了下來,腦門砸在地磚上,磕了重重一個頭。
磕得地磚都碎了,磕得額上見血。
然后起身,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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