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華大姐?”
姜望輕輕地又喚了一聲,笑道:“怎麼,才幾年不見,已不認得我了?需不需要再自我介紹一次?”
他清了清嗓子,一如初見那般,拱了拱手,很有禮貌地道:“請問……您是褚好學的家人嗎?”
幾年前同樣是這個人,同樣是這個問題。
那時候這個尊貴的大人物,還被一起做活兒的柱子罵了一頓。
張翠華有片刻的恍惚,緊緊牽住褚幺的手:“是……是,我們是。”
褚密當年走的時候,褚幺不到兩歲。
褚密犧牲在迷界的那一年,褚幺才七歲。
今年他已經九歲了。
他有一雙像他爹一樣的細長眼睛,有些怯怯、又有些狡猾地打量著面前的男人。
這些天褚幺很害怕。
因為被外公趕出了家門,和母親搬到一個破舊的小屋里。攔不住風,擋不住雨。母親說念書要成問題了,他倒不怕這個。念書之后,發現念書比撿瓦還辛苦哩,先生還總愛打手心。要不是母親比先生打人更疼,他早不想讀了!
唯獨是嬸嬸總帶人過來鬧事,每天乒乒乓乓的,很嚇人。有幾次還要揍他。
但他想到自己的爹,是個大英雄,他就沒有哭。
他每天捏著一把母親做鞋用的小錐子,陪著母親。
嬸嬸來罵人,他就罵回去。他很會罵,尤其會學村口的孫婆子,什麼下不出蛋,生兒子沒屁眼,倒崩老娘躺板板……
嬸嬸要打人,他就嚷嚷著報官。
瓦窯鎮的鎮廳是他第一次來,這里好大,好氣派。
他其實很緊張。
他從來沒有看到過這麼多當兵的。
而且一個個都還穿著甲,都拿著刀槍。
他那個脾氣很臭的小舅舅也跪著,他的小舅媽也跪著。
小舅媽那幾個兇橫的兄弟,也都蔫頭耷腦地跪在地上,就連那個先前威風凜凜到處抓人的亭長,現在都跪著,還撅起個屁股,頭也不敢抬。
而他和他的娘親,都站著。
他還小,不太懂得尊嚴的意義。但是心里生出了很多很多的安全感。
這一切都是因為眼前的這個男人。
這個年輕的、好看的、威風的、笑容親切的男人。
他……是誰?
“我是你爹的好朋友。”
姜望沖褚幺一笑,然后對張翠華說道:“當初跟大姐說,讓大姐和褚幺無論受了什麼委屈,只管來找我。大姐忘了麼?還是說,不拿姜望當朋友?”
站在旁邊的董炳榮,看著這對灰撲撲的母子,表情復雜。這滿廳滿鎮的人,包括郡守大人在內,誰敢拿武安侯當朋友?
誰配呢?
此時他殺了廖大莊的心都有,更恨不得給自己幾巴掌。轄下就有真神,自己竟不知祭拜,本該是福氣,反而生災!
因為一直在瓦窯里干活的關系,張翠華的皮膚很不好,臉上皴裂,外貌比真實年齡老得多,但她的眼睛卻很干凈。
她認真地對面前這位來自帝都的大人物說道:“還沒到山窮水盡的時候咧。現在這些都是小事!我還能干得動活,還能養得起幺兒。”
她的聲音低下來:“我男人拼命掙的機會,我不敢隨便用了。”
如果說當初姜望去瓦窯鎮看張翠華、褚幺的時候,尚只是青羊鎮男,又是帶著褚好學的死訊過來,張翠華對未來覺得不把穩,也是情理之中。
但后來他奪得黃河首魁,已是舉國聞名。又以軍功封侯,叫天下皆知。
張翠華卻也始終沒有讓褚幺前來投奔,她心里肯定是有她的想法的。
這是個很有定見的女子,不然也不會一等褚密就是那麼多年。
姜望很愿意尊重她的想法,所以也是直到現在這種情況,才再次登門。
“我視褚好學如兄長,他的妻兒受了委屈,被人欺侮了,這可不是什麼小事。”他說著,看向早就起身候在一邊的抱龍郡郡守侯元位,聲音不重:“這是在打本侯的臉啊。”
但字字如重錘!
侯元位的冷汗立時就下來了。
撲通!
董炳榮更是直接跪倒,膝蓋都把地磚砸裂了:“治下良善百姓受人欺侮,下官身為天南城城主,責在其首!請侯爺暫寄下官人頭,下官必就此事給出交代!”
而那個以‘大膽’著稱的廖大莊,這會磕都磕不住,竟然一下子軟癱下來,暈厥了過去!
“侯爺,侯爺!”
張洪跪在地上戰戰兢兢。
張洪的婆娘杜氏卻是不知哪來的勇氣,忽地嚷了起來:“這當中有誤會,我們都是褚好學的家人啊,我們也是自己人,我還給他做過飯呢!”
姜望很明顯地皺了一下眉。
侯元位當即往前一步,戟指其人:“無知村婦,你是什麼成色,竟敢亂攀貴人!來啊,與我割了她的舌!”
左右甲士即刻抽刀上前!
杜氏嚇得面色慘白,驚恐地捂住嘴巴。
姜望只是一抬手,止住了侯元位的積極表現。
“是非曲直我已經盡知。我不需要聽他們狡辯,我也不在乎他們是不是能說出什麼苦衷、什麼理由。”他看向褚幺,笑著伸手:“來。”
張翠華松開了牽著兒子的手,把他往前送了一下。
褚幺有些不安,又有些大膽地把手伸了過去。
然后被牽住了。
他黑瘦黑瘦的手,被那只修長有力的手牽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