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知道的。
所有人都知道,重玄云波命不久矣。
整個臨淄都清楚,重玄云波不止是活不過一百二十歲,他是活不過元鳳五十七年。
應該說當年在戰場上受到那樣恐怖的傷勢,他能活下來已經屬于奇跡。
而斷絕神臨之望的他,便是這樣以區區外樓境的修為,疲老之身,一手撐扶著重玄氏,奔走于官場和疆場,注視著它興而又衰,衰而又興。
他活著,在戰場上送走了他的三子重玄明山。
他活著,在齊夏爭霸后、大齊帝國如日中天的時候,送走了他最得意的兒子重玄明圖。他活著,看著他風華蓋臨淄的長孫反抗他的意志。
他活著,看著他許以家族未來的嫡孫,拒絕他的安排。
老年喪子,是人生最痛。而他接連失去兩個兒子。
人到臨死,最怕一生心血盡東流,而他確然多次經歷家族的風雨飄搖。
這樣一個老人,要如何描述他呢?“所有人都是痛苦的。“
在重玄老爺子生前常待的院落里,姜望看到了重玄勝。
這是重玄勝開口說的第一句話。這人向來是不愿意表露情緒的。
絕大多數人,總是能看到他笑瞇瞇的樣子。好像跟誰也不生氣,對什麼都無所謂。
此刻的他,仍然是一大團肥肉陷在躺椅里,兩粒黃豆般的眼睛嵌在臉上。
絲毫沒有什麼公侯的風儀可言。
唯獨臉上的表情,是姜望從未見過的復雜。
他靜靜地聽著。重玄勝慢慢地說著。
“在這個尊貴的侯府里,在這大齊頂級名門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痛苦。”
“我父親有我父親的痛苦,他的理想,他的妻兒,他的朋友,他的部下,
他的家族,他的忠義……他全都不能兼顧,年少成名,卻一生掙扎到死。”
這是姜望第一次聽到重玄勝說,“我父親。
“我兄長有我兄長的痛苦。他生性自我,不愿被拘束。他苛求完美,不允許自己有一處不足。他目標堅定,想要的他都想得到。他什麼都不愿意放手,他其實把自己逼得很緊。”
這也是姜望第一次聽到重玄勝以這種語氣提及重玄遵。
“我叔父有我叔父的痛苦。他最敬愛的兄長死去,他無能為力。他越是強大,越覺得這世上,諸事難為。他再怎麼兇威滔天,也不能去源海把人再拼湊回來
。哪怕他已經是當世真人,重玄明圖也是前車之鑒。"
“我四叔有我四叔的痛苦。他的三哥戰死沙場,是被他二哥所連累。可是他的二哥也為保全家族而赴死。他想要怨恨,都不知該怨誰。他至今也無法接受這一切,所以常年待在海外,自我父親死后,再未踏足臨淄一步。”
重玄勝慢慢地說著:“我當然也有我的痛苦。我的痛苦是哪些,你是陪著我走過來的,你是知道的。”
他深吸了一口氣,仍然看著飄渺的遠處:“我知道這個世上,每個人活得都不容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痛苦。只是我今天坐在這里,突然想到,我爺爺他…他也很痛苦。甚至于,他比所有人都更痛苦,他經歷的、失去的,比任何人都多。可是他這一生,都沒有表現出來。”
“自己在戰場上廢掉了,他就努力培養兒子成才。天子生隙,他就披甲再上陣。兒子戰死,他只是把旗幟舉得更高。
家勢衰落,他只是把腰桿挺得更直。”
“他一生沒有軟弱過,除了先前那一次…他跟我說,他要死了。”
“但是在那一次,我還是選擇了
“姜望啊,我并不是說,我后悔選擇了十四。我只是在想,我是不是可以有……更好的法子?”
“從我的父親,一直到我。我們每一個人,都可以任性,都可以折騰。都可以表達痛苦。因為他老人家還活著,不管發生了什麼,我們身后都有一個兜底的人。”1
“我的修為已經追上了他。我的叔父,我的四叔,我的兄長,我的父親,修為全都在他之上。但整個重玄家,卻一直是他,在那里遮風擋雨。”
“因為他對家族的在乎,比所有人對家族的在乎都更多。所以一直是他在默默承受那一切。”
姜望想起來,當初在東街口。那位白發蒼蒼的老人疾飛橫空,當街怒斥姜夢熊,高聲質問齊天子。那場面,確然是難忘。畢生難忘。
重玄勝的聲音很平緩:“他一直在這個地方坐著,所以我們竟然覺得,他坐在這里是很應當、很平常的事情。像這張椅子,像這個院子,
像這陣陽光一樣。”
“直到他走了。”
“直到他走了,那些習以為常的片段,就變得不同尋常起來。”
“你看天上的云,是不是一直這麼閑適呢?“
重玄勝閉上了眼睛,好像有些睡意了,喃聲道:“原來不是的。”1
姜望默默地聽著這些。
他知道聰明如重玄勝,并不需要什麼建議,只是需要一個值得信任的、可以傾訴的人。
從夏地老山趕到臨淄博望侯府,路上還要照顧褚麼,他的確是風塵仆仆。但他此來的意義,并非是大齊武安侯,神臨境中強者,而只是,
一個朋友。
重玄勝這一生,最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