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穿著之中,或也可見其心。
當初鮑伯昭死的時候,朔方伯可是親披“斬衰”之服。大宗之家,為家族繼承人嫡長子之死,論禮是要穿喪服的。因為嫡長子承擔了繼承宗廟社稷的“傳重”之責任,其正體為大,所以說“父為長子”。
鮑伯昭死后,鮑仲清就是鮑氏唯一的繼承人,名正言順的朔方伯世子。鮑易卻并沒有為其披麻。
當然,誰也不能苛責一個長子、次子接連死去的父親。
姜望拱手為禮:“伯爺請節哀。我與仲清兄雖然未有深交,但畢竟同一期在稷下學宮進學,說起來也能算得上同窗。今日為他奉一灶香,
希望他沒有太多遺憾。”
重玄勝慣來長袖善舞當然不介意跟鮑仲清是朋友,利益允許的話,當場跟鮑仲清拜個把子、結個冥義都沒關系。
姜望卻是不同,哪怕鮑仲清已經死了,他也不愿意順水推舟。而是要當著鮑易的面明確表態,“我們不熟”。
他今天愿意來察草,愿意為鮑仲清奉香,就是還愿意維持雙方的體面。但希望朔方伯府到此為止。
他和鮑仲清的“兄弟情”已經傳得很離譜,什麼武安侯曾在齊夏戰場上‘七沖敵陣救仲清都出來了,實在沒什麼必要。
鮑易并無惱意。
隨著重玄云波壽元耗盡、重玄勝站到臺前來,鮑氏和重玄氏老一輩的恩怨可以說已經過去。鮑家這邊鮑伯昭、鮑仲清相繼身死,與重玄家年輕一輩的爭斗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
世代政敵的兩家,也很難說要再斗個什麼。
有資格與他扳手腕的重玄褚良已經算是自立家門。
總不能他鮑易和重玄勝出來打對臺戲?說出去讓人笑話。
為鮑仲清的死找個合適的理由是其一,通過鮑仲清和姜望的“情深義重”,用這種既不示弱、又相對柔軟的方式,讓鮑氏和重玄氏暫時歸于和平,才是主要考慮。至于說宿怨難解,還是等孫兒長大再說。
重玄勝以博望侯的身份今日登門祭奠,已經夠了。說明新任博望侯對這件事情有領會,也愿意接受。
鮑仲清對姜望做過什麼,或者說曾試圖做些什麼,他心里有數,姜望不肯跟一個死人虛情假意,他也能理解年輕人的脾故而只是側身引道:“里邊請。你們能來,相信仲清若是泉下有知,也會很欣慰。”絕口不再提什麼好友。
靈堂并不大。
一應布置都很簡單。
棺材里躺著的也只是衣冠—一據說是尸體也被張臨川所下的劇毒化去了。
鮑仲清的遺霜苗玉枝跪坐在旁邊,神情木然,像一尊泥雕,一身粗麻白衣,有幾分雪的冷音。
姜望和鮑易在外面說了一陣話,她才晃過神來,往這邊移動了一下眼睛,終于出現了幾分神采。
“有勞武安侯、博望侯、博望侯夫人,來莫亡夫。”她深深地低下頭來,聲音是啞的。
姜望什麼也沒說,只是回了一禮,便去靈前上香。
上次見到這位鮑夫人,還是在老侯爺的靈堂前,那時候未曾想過,再見又是在喪禮上。
彼時的苗玉枝,肚里懷著鮑家的嫡系血脈,身邊陪著待她十分柔情的朔方伯世子,整個人的狀態相當輕松,待人處事都極自如。
而今日再見,已是形銷骨立,憔悴得不成樣子。
但除了嘆息,的確沒什麼可說。
這世上每時每刻都有人出生,都有人死去。倘若不是發生在身邊,也都不見波瀾。他們此前沒有交集,此后大概也不會有。
姜望、重玄勝、易十四依次上過香,便算是完成了祭奠。正要告辭離開的時候,里間忽然響起了一陣孩童的哭聲。
抱著嬰兒的奶媽,急步走進靈堂里來,對著苗玉枝一疊聲道:“夫人,夫人,小公子不知怎麼了,一直在哭,奶水也喝過了,玩具也拿給他,怎麼都哄不好…”
又慌慌張張地對鮑易行禮。
鮑易只是擺擺手。
奶媽懷里的那孩子十分康健,哭聲嘹亮極了,聽起來的確是喝得很飽,一下子就填塞了整個靈堂。
倒叫前來祭莫的姜望等人都有些無措。
苗玉枝也顧不得什麼禮儀,直接起身接過孩子,柔聲哄了起來:“怎麼了,怎麼了,我的小寶寶~~乖乖~不哭不哭啦~”
極啞的嗓音此刻極溫柔,極憔悴的臉容此時極溫婉。
只是小小的嬰兒顯然并不能體會母親的辛苦,小腿亂蹬,嚎陶不止。
這下就連鮑易都有點著急了,嚴厲地看著那奶媽:“靈蔬之外,你今日可有吃別的?”奶媽嚇得跪地,拼命解釋,自己每一口水都是按規矩喝的,為了小公子的伙食,絕不敢妄為。
姜望有些好奇地看了這孩子一眼,眉眼間依稀能夠看到鮑仲清的樣子,臉上倒是并沒有麻子。
說來也怪。
那哇哇大哭的嬰兒,亂蹬亂掙間,忽然就對上了姜望的眼神。
然后竟然安靜了下來。
烏溜溜的眼睛瞧著姜望,又咧開嘴,在那里小聲的笑。
圓嘟嘟的小臉,天真爛漫的笑容,可愛極了。
重玄勝驚訝極了,好奇地打量著姜望的臉,第一次真正對自己的審美產生了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