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綿延五百年的布局,算度不可謂不深遠。
但排定天榜,點評天下英雄的獼知本,更是當世天妖算力第一的存在。
這世界從來不是哪一個人的私有棋盤,人算虎,虎亦算人,古來布局者眾。
此刻因果絞殺,翻滾命運長河,天機一片混亂!
行念禪師這時候想得明白。五百年前,明止師叔身死時,獼知本就有所懷疑。因為彼時那一張想要捕獲更多須彌山大菩薩、更多人族衍道的網,未有更多收獲……這五百年來,他一直在尋找自己!
五百年是他行念的蟄伏等待,又何嘗不是獼知本的緘默忍耐!
獼知本未見得窺見了自己的全局。但在保有懷疑的情況下,有幾個關鍵的節點,獼知本不難捕捉。
比如說,麂性空和蟬法緣爭殺的關鍵時刻,是奪取知聞鐘的最好時機,甚至是唯一時機。那麼無論自己怎樣混淆因果、遮掩天機,只要選擇在這次出手,出手時機就是被定死的。
這不是一場公平的爭斗。
獼知本壓根不需要算透所有,甚至根本不需要算他。只需要在這可能性極多的神霄局里,埋伏一個以防萬一的暗手即可。
身在妖界,獼知本可以調動的資源太多,而他能做出的選擇太少!
關于這些,行念禪師也不是此時才想明白。
他其實一直都清楚。
但錯過這次,下次又要等到什麼時候?
還有下次嗎?
知聞鐘一旦失落那段隱秘中,誰也尋不回來。
若是最后被黑蓮寺奪走,為避免古難山反撲,可以想象黑蓮寺會如何鎮守此鐘。
而若是古難山成功守住知聞鐘,有了這一次險些被黑蓮寺奪走的經歷,此后只怕寧可空懸寶山,也不會再動彈…
往前五百年,往后五百年,這幾乎就是唯一的一次機會。
他雖是籌謀頗多,也是不得不為!
所謂‘三聞三佛信’,是佛宗萬古經傳。如今我聞鐘、廣聞鐘皆在,唯獨知聞鐘遺失妖界,多少年不得回返。
這是須彌山立宗至今最大的恥辱。
多少高僧大德彌留之際心心念念,無日不望妖界。
是時候為此事劃上一個結句了!
如師父那樣的遺憾,不應該再有。
如明止師叔那樣的犧牲,不應該再重復。
為了避免被捕捉痕跡,這散于經書文字的五百年,他大部分時間都處在寂滅中。
在每個隨緣而起的思考間隔里,他都會問自己一個問題:
我的準備,足夠了嗎?
具現遙途,足夠抵達現世彼岸。
不老泉水,足夠填埋永世天塹。
知聞寶舟,足夠隔絕神衰之力。
但此刻驟起狂瀾,無限風波在天河
首先降臨的,是麂性空的滅法禪杖,和蟬法緣的渡世寶輪。
當行念禪師在這邊顯耀天地,時間迷途已經失去作用。
兩個同樣失去本宗真傳天驕卻一無所得,自覺被愚弄、被當做鷸蚌的大
菩薩,顯是動了真怒。
不約而同地罷了爭斗,又同時降法于永世天塹。
黝黑的滅法禪杖,把天空都暈成了暗色,打得虛空薄成泡影……此禪杖一處,世間滅法,慈悲之聲不復聞。整個知聞寶舟、不老泉水,全都在下沉。
那彼岸愈遙,懸崖愈高,打下了天河水位三百丈!
而渡世寶輪卻似一輪明月倒影,在狂瀾翻涌的天河里浮沉。它的影響不斷擴張,普照萬世,整個天河水面,都結成了寶輪的幻影。
真如一個恐怖的圓環深淵,連通了未知的寂滅世界。
那歸鄉的渡船、回家的旅客,就在這恐怖圓環深淵的中央,四周是滔天巨浪,是帶有神衰之力的不老泉水。
頭頂無旭日,無明月,無故鄉,只有麂性空帶來的滅法的未來。
行念禪師立身小舟,子然無依。巨浪四合,如此飄搖。
此時知聞渡船在天河,何似于他在妖界?
藏在鏡中世界旁觀這一幕的姜望,完全感同身受。
但只聽得他放歌歌聲曰——
“人生有憾忍回身,世事無常怎堪磨。”
這模樣英俊的僧侶,也不知在世事中浮沉了幾回。
如今雖為大菩薩,那蕓蕓眾生,又幾曾回頭呢?
他仰面直視那帶來無盡陰影、如高山壓落的滅法禪杖,臉上絕無痛苦、憤懣、委屈,只有平和、從容、淡然!
他攤開雙手,好像在擁抱這個并不歡迎他的世界。他合攏雙掌,似在彌合一切人心縫隙。
他長聲歌道:
“苦海曾聽潮聲惡,我行舟處定風波!”
那滔天狂瀾一霎間定止了!
腳下的知聞渡船無端而鳴,鐘聲響作了槳聲。
那恐怖圓環深淵的照影,被知聞渡船剖開了。
潮水以此為中心分流,帶給兩側相同的清澈。
而渡船上的行念禪師,雙掌終于合十,竟然接住了滅法禪杖!
他仰望高穹,似乎穿透時間和空間,看到了彼端的麂性空,漫聲說道:“未來非你所求,黑蓮亦不能救世。去也……”
雙掌一錯!
那巍峨如山岳的滅法禪杖,自下而上,炸開了螺旋形的碎影。
大片大片的黑夜被打碎了,神霄之地的高穹,重新歸于神霄。
麂性空所覺悟的滅法時代,好像從來不曾真的存在過,也注定不會出現在未來的某一個時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