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聽燭歲講罷當年,齊天子感慨地道:「朕從不以先生不祥,先生是治不祥者!沒有先生巡夜,朕何以安枕?」
燭歲低頭:「臣惶恐。」
天子又道:「武安侯如何?」
燭歲略頓了頓,將所有不相干的情緒都清理干凈,才道:「武安侯殺魚廣淵,破鰲黃鐘,將丁卯界域打成人族營地。逐殺鰲黃鐘一日夜,于大軍伏陣之前頓止。歸途又主動出擊,聯手釣海樓秦貞,擊退血王魚新周。后大獄皇主仲熹出手,臣退之。
他把姜望在迷界的經歷完整講述了一遍,沒有加入任何主觀想法。
天子滿意地重復:「天才賢師魚廣淵,年輕名將鰲黃鐘竟是準確說出了魚廣淵和鰲黃鐘的特點。
要知道他廣有東域,并括南夏,雄視近海,疆土何止萬里,子民遠逾億萬,每日要處理的事務如山如海......而竟能對迷界里隨
便一個假王都如此熟悉!
李正書正在心中佩服不已,便見得天子看了過來,眼神灼灼:「祁笑說武安侯兵略不足,當然有她的判斷。不過打仗這種事情說到底還是要看勝負嘛。李家世代將門,正書覺得呢?」
這問題危險得緊。
要麼忤逆圣意,要麼同祁笑杠上、還要昧著良心、還要賭上李家世代將門的名聲。
聰明人從來不做選擇。
李正書誠懇地回話道:「李家的確世代將門,但摧城侯是臣弟而非臣,臣自小就是讀儒學的,兵略之上…………實在插不了嘴。「
他雖不混跡官場,但怎麼也掛了個文林郎的散職,以有議政名分,故還是可以稱臣。
天子語氣帶笑:「閑聊罷了,你緊張什麼。
」
齊天子越是語氣輕松李正書越是語氣嚴肅:「軍國大事,豈可問于外行?臣下下棋、論論史還可以,兵家之事.....哎!開不了口!要不然臣去看看兵事堂誰在?」
「老油子!"天子罵了一聲。又回過頭來,看向燭歲:「先生以為那仲熹是為何出手?」
燭歲無甚波瀾地道:「他說是接到血裔鰲黃鐘的急信,為晚輩出頭。」
「你信嗎?」天子問。
燭歲這時候才表達自己的想法:「信一半。
天子語氣從容:「海嘯將至,便看祁笑如何駕舟了。」燭歲立在階下,欲言又止。
「先生有話要說?」天子問。
燭歲斟酌著道:「自陛下當年以枯榮院廢墟交付,臣即以法身坐鎮,數十年來,不曾稍離一步。此次出海,為武安侯周全,須以絕巔戰力應對。于是道身法身相合,隨行迷界。
雖在離京之前,已將廢墟掃蕩一遍,卻仍難自安。
現在這區區報身,拿幾個宵小尚有疏漏,坐鎮枯榮院.....恐未能逮。」
《朝蒼梧》曰:必以法身合道身,而能成衍道。說的是自洞真至衍道的關鍵步驟。
到了衍道層次之后,道身時時刻刻都在修行,絕大部分的絕巔強者,通常只以法身行走世間。只有在需要生死爭殺的關鍵時刻,才以法身道身相合,具現絕巔戰力。
當然,法身獨行,畢竟力量不足,也有被打壞的風險,大惡于道途。個中具體情況,全在各人取舍。
至于燭歲所說的報身,則是他自己的神通。并不以報身為名,只是被他用這個佛家詞語所指代。
聽罷燭歲的擔憂,齊天子只擺了擺手:「朕有分寸。」燭歲于是躬身:「臣告退。
」
枯榮院被夷平,是元鳳二十九年的事情。光陰荏苒,如今已是元鳳五十八年。
足足二十九年過去,枯榮院仍有波瀾?
作為石門李氏的庶長子,李正書對當年的事情是了解的。只是不清楚枯榮院被夷平后,那廢墟里的二十九年,是如何流淌。
他默默看著自己的掌紋,只聽不說。
而天子靜靜看著那盲眼提燈的佝僂背影,目送他離開東華閣。
燭歲身上的那件破襖子,藏匿了些許暖光。以至于在這溫暖如春的東華閣中,他也有些晦明起伏。
直到那身影消失,侍立在一旁,始終靜默的韓令,這時候輕聲說道:「燭歲大人質樸簡身,故上行下效,打更人都愛如此穿戴呢。」
這個韓令,吹風也不知背著人!李正書有些著惱,又去看自己袖子的針腳走線。
只聽得天子道:「武祖雄略,我亦常思之。」只此一言。
這針腳走線著實漂亮,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
李正書生母死得早,自小是李老太君帶大,也視老太君為親母
。此刻有些想家。
齊天子坐在那里靜了一陣,忽又輕聲重復道:「擊退血王魚新周.....」
他拿起旁邊的一份奏疏,頗為滿意地撣了撣:「當初在得鹿宮,朕問他將以何報,他應我齊天驕勝天下天驕,如今勝到了天外去。
天子慧眼識人,早早就看出武安侯不凡,自是大大的英明。
但......別漏了秦貞啊!
血王可不是姜望擊退的,最多敲個邊鼓,您在這里驕傲什麼呢?
我李某人生平最不喜浮夸之風,雖與武安侯有通家之好,卻也忍不得張冠李戴,假受妄名!
天子拿著奏疏的手頓在空中,似乎是在等待什麼。李正書忙道:「陛下此言謬矣!」
「哦?」
「圣天子廣有天下,囊括萬界,豈獨現世?以臣觀之,武安侯勝的還是天下天驕啊,正如得鹿宮前言!」